50歲之前，他是一名鄉村紳士，名叫阿隆索·吉哈諾。在日夜苦讀了一堆沒用的騎士小說后，他忽然改名堂·吉訶德，覺得為了報效國家、揚名四方，他應該也必須當上游俠騎士。考慮到世人多么需要他去鏟除強暴、懲處罪孽、匡正不義、制止惡行、討還血債啊，他便一刻也不能耽擱，趁沒人看見的工夫，全身七湊八湊披掛一番，手持長矛，騎上洛西南特，獨自離家出走，拯救世界去也。

如果說這一刻，他是欣喜若狂的，那么此前50年，便是冬眠期，一文不值。他多像一個睡了50年忽然清醒的孩子呀，傾盡全部熱情，投入所謂的“事業”。

為了這份靠否定大半生得來的事業，他找到一種力量支撐，就是將聽說過的一位附近村的姑娘作為心上人，并為其起了雅號杜爾西內亞。看到文章最后一個字，也沒見這姑娘露一面，真是比柏拉圖式愛情還遙不可及。堂·吉訶德卻憑著對心上人或者陌生人的忠誠一次次爬溝過坎，翻山越嶺，還天真地要求一切與之交戰的人去找杜爾西內亞替他報功，想必那些精明人沒一個干這種瘋事的。

當他第一次出游大敗而歸，意識到行俠仗義有個侍從較好，于是跑回村各種游說桑丘·潘沙同行，在許給侍從自己都沒有的海島總督后，貪心的農民真就騎上灰驢，拋下老婆孩子，與主人浪跡天涯了。

老堂的全部家人只有外甥女和女管家。兩個女人都不同意他瘋瘋癲癲到處亂逛，惹是生非。他的朋友神甫和理發師也勸他。大家一致認為是那些該判處火刑的書害得老紳士得了瘋病。多么奇怪！在堂·吉訶德認為自己終于活明白的時候，眾人卻覺得他瘋了。

一個完全按照本本行事的理想主義者第二次出游時，任何一位讀者都會看出他的不正常，他把飯店看作城堡，把風車當成巨人，凡是他在書里見過什么，他在現實中一定要找到什么，如果沒有，他就靠幻想創造。總之，他相信書上說的絕不會騙人。連跟著他一起出游的侍從都慢慢看出了端倪：他自己不精神，主人更是傻得離譜。

在出游過程中，他們受盡磨難，不是被人打得頭破血流，就是風餐露宿，忍饑挨餓，甚至被人惡意捉弄，羞辱嘲笑。有一次，堂·吉訶德差點被人打死，幸好碰到好朋友神甫，用牛車把他拉回了家。

管家太太怕他們第三次出游，心急火燎找來參孫學士，指望能說會道的他攔住老爺，結果是癡心妄想。

堂·吉訶德的第三次出游實現了兩大愿望，其中一個是看望心上人。雖然未遂，但桑丘用一個丑陋的村姑騙過了主人，主人也相信了因魔鬼附身才改變了杜爾西內亞姑娘的容顏，更相信了桑丘挨三千鞭子就可以驅魔的說法；再一個是路遇公爵夫婦，堂·吉訶德許給桑丘的海島總督到了手。這位大字不識的農夫一旦重權在身，立刻智慧猛增，哪怕公爵夫婦的下人們使盡下三濫手段只為取樂，將這位侍從餓到半死，折磨到只剩最后一口氣，他還是把總督的活兒干得十分漂亮。再也別說自己有什么干不了的，水漲船高，桑丘的蝶變都不是從繭開始，沒繭，就是一窮二白的卵。

堂·吉訶德此次回到家鄉，死亡已向他招手。臨近咽氣，他再一次醒來。他承認自己瘋了，家人和朋友是對的，那些書該死。他把先前的三次出游否定得干干凈凈。也就是說，連上前邊被否定的50年，他用一生的時間否定了自己的一生。之后財產散盡，還說了一堆正常人看來非常正常的遺言。他說到外甥女，我都忍不住落淚了。他說：“……如若外甥女有意嫁人，必須事前查明對方不知騎士小說為何物；若明知其涉獵此類讀物，外甥女仍執意出嫁并成親，她將失去我留下的全部遺產，由諸多遺囑執行監督者做主捐贈各類慈善機構……”一個理想主義者在死神面前打倒了自己的理想，徹底將自己推翻，這是何等的悲哀。

整部書看似沉重的表達，作者卻用了非常輕松幽默魔幻又接地氣的方式，大量的土語俗語，各種偶遇奇遇，加上桑丘和主人公相聲演員般的對話，堪稱經典。不客氣地講，桑丘當個德云弟子綽綽有余，只要一張嘴，捧哏逗哏全活兒。沒這個角色的話，老堂的日子更沒法過了，這相當于在一粒藥外裹上糖衣，你不細嚼，基本上感受不到那深藏不露的苦。

說到底，是塞萬提斯想給自己苦難的生活加一勺伴侶。

“告訴你吧，我的小妹妹，四處闖蕩的騎士是這么回事：兩句話不對就挨一頓棒打……”

“難道昨天毯子里扔的是別人，不是我親爹的兒子？”

“你得給我留下一些布頭什么的，到時候好裹傷。誰叫咱們倒霉，把那神水給灑光了呢！”（堂·吉訶德如是說）“更倒霉的是丟了毛驢”桑丘告訴他，“捎帶著把布頭什么的也全丟了。求老爺您別再提那該死的混湯湯了！”

……

除了譯者易永忠和馬藝之的翻譯水平超群，將幽默以幽默的樣子面世，我不得不說，塞萬提斯就是個苦中作樂的天才，刻畫這樣的人物時，他自己也會忍不住哈哈大笑吧。

塞萬提斯的命的確苦如黃蓮。他和中國的蘇軾有一比。蘇軾一生除了被貶就是走在被貶的路上。塞萬提斯比蘇軾更慘，他參加過多年戰爭，在與土耳其的一次戰役中，胸部受到兩處槍傷，左手永遠地失去了活動能力。好不容易走上回家的路，卻遇上海盜，被賣身為奴長達五年，因逃跑又被判船上服苦役，這種差事基本上無一生還。幸運的是他碰到一位修士，將其救下。

就是這樣一位除了受苦就是走在受各種苦路上的沒落的猶太教貴族家庭的后裔，卻沒有在黑暗中沉淪，而是一直向陽種字，笑著種字，種笑著的字。他告訴我們：誰說污泥滿身的不是英雄。笑著描述苦難，是一種能力，一種勇氣，一種態度。他笑著，讓你笑；他笑著，讓你哭；他笑著，讓你感同身受，感慨萬千，感恩一切。

他的字因此有了魔力。他因此和一個節日密不可分。設立“世界讀書日”的建議最早由西班牙政府提出。1995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宣布將4月23日定為“世界讀書日”，這一天正是塞萬提斯和莎士比亞兩個世界大文豪的辭世紀念日。

如果我們有著同樣苦難的一生，會怎樣？

不要問堂·吉訶德是誰？他就是塞萬提斯，就是你我呀。

作者：魏東俠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