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談到高考,時常聽到“文科狀元”“理科狀元”的說法。每聽到這些贊語,我就想到饒陽縣西村的周振想。


1977年末的高考,周振想一舉奪得河北省文科最高分,按時行說法就是“狀元”。他對自己的成績非常自信,志愿填報北大中文系,因為他的人生愿望是當個作家或詩人。那年國家根據法制建設需要,在北大開辦一個法律班,選拔各省政治條件過硬的文科尖子。振想是共產黨員,又擔任過基層干部,所以被調整到法律專業。這個班后被稱為法律界的“黃埔一期”,培養出很多政法界的翹楚和優秀領導干部。


得以結識周振想,是因為在西村下鄉。那時他是村黨支部宣傳委員。當時縣委宣傳部抓了兩個學習“毛選五卷”的試點,其一就是西村。那時還強調縣級干部每年勞動一百天,于是兩項任務合二為一,該村就成了我們學習的試點和勞動的基地。


該村的黨支部書記雖文化不高,但非常認真負責。他介紹一個精干利索的小伙子說:“他叫振想。你們都是秀才,有什么活動就由他配合安排吧。”


振想當時剛滿二十,已在社辦高中畢業三年,辦事很是成熟老練。他把我們安排在種子田里干點不累的雜活兒,還組織過幾次地頭學習。在這些活動中看出,小伙子很有頭腦,口才也好。


振想家我去過多次。三間青磚掛面的北房,兩間土坯砌的東屋。東屋堆放農具,還垛著挨到房頂的青草。一條窄窄的土炕上堆放著不少書籍和報刊,炕頭擺一小桌,上面放盞擦得晶亮的煤油燈。


第一次造訪他這簡陋的書房,我就看到一件令人奇怪的擺設。他的書桌上方有塊巴掌大的木板,被細繩兒晃晃悠悠吊在檁木上。如盤腿在桌前看書,腦袋一低正好磕到木板。我琢磨一會兒忽有所悟:“你是效仿懸梁刺股?”他笑著解釋說:“我常成宿半夜看書,恐怕犯困碰倒油燈——那就把草點著了。”


因為學習刻苦,基礎扎實,他確實具備較深的文字功夫。


那年,衡水地區召開學“五卷”經驗交流會,縣領導指定由振想代表西村黨支部作大會發言,責成我幫他寫個發言稿。我與振想切磋思路時,他卻自告奮勇說:“我自己寫吧,不行你再修改。”他寫的經驗材料條理清晰,觀點鮮明,事例典型,語言也很流暢,我自然也沒做多少改動。他的發言在會上受到好評。我在宣傳部待了八年,多次給中心工作的典型單位和先進個人寫發言材料,這樣由發言人自己寫稿且質量很高的,還是第一次遇到。


當年的振想,還是個執著癡迷的文學青年。他平時最喜歡的是寫詩,桌邊經常擺放著一摞詩稿,多是那種長長的奔放的抒情詩。我翻看過一些,覺得很有些賀敬之和郭小川的韻味。那時縣里要辦《饒陽文藝》,我就鼓勵他抄幾首舊作發表,他認真地說:“那我要新寫!”然后立即寫出百句長詩《金色的航燈——寫在毛選五卷發行的時刻》,登在創刊號上。那首詩洋洋灑灑十幾個自然段,感情豐沛,朗朗上口,令人耳目一新。我看了他的詩后說:“你詞匯還真豐富。”他卻笑著說:“你們下鄉在村里叫了好,我琢磨詞兒給你們送塊鏡匾。”我原想無非是“同甘共苦”“埋頭苦干”之類,但他送的鏡子上寫的卻是“真正甩開了膀子”幾個大字,令人捧腹而笑。我常想,振想即使不上大學,憑他的努力和才氣也會在文壇闖出一片天地。


振想很看重這段交往之誼。畢業之前找我一次,據說就業前景非常搶手,但他表示自己愿意終生埋頭法學研究。那天他穿著一條勞動布褲子,膝蓋和臀部都打著補丁,言談舉止依然農家子弟的樸素作派。他說:“咱們不比吃穿,只比學習,只比學問。”后來,他果然埋頭治學,著述豐厚,不但成為博導,擔任了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的法律系主任和副院長,還曾被選為“首都十大杰出青年”,成為全國法學界的權威人士。


隨著聲望的日益提高,振想的社會活動自然越來越多,聽說市縣領導也有不少人去拜訪他。但我卻沒有去過。有次開車路過他單位的門口,我想進去看看他,但想到人家一定很忙,猶豫半天終于作罷。有次他回家探親,邀我前去見面,一見就緊緊攥住我的手說:“咱縣人們經常到北京找我,你怎么一次也不去呢!”那天說到我的女兒當年高考,他真誠地說:“要是上了分數線,就報我那學校吧。青年政治學院就是培養青年干部的!我那學校是提前批招生,不影響其它志愿。”我的孩子因是學的理科,就沒有填報他的學校,但我對他的念舊之情還是心存感念。至于從未進京拜訪過他,一是沒事要辦,二是性格使然。很多熟人和朋友,一旦身居高位,自己總是有些敬而遠之。當然這肯定不是長處。


但我多年來從沒忘記振想,始終在心中把他奉為勤奮敬業的楷模,也以曾結識這樣一位朋友而感到驕傲。上世紀九十年代,衡水日報開辦的《天涯海角衡水人》欄目征集線索,我立即就想到了振想。于是請振想一個與我同事的堂弟寫了一篇稿子發出。聽他堂弟說,振想雖擔任了領導職務,但還是研究學問殫精竭慮,不但承擔繁重的教學任務,還出版了十幾部法學專著,成為大學法律專業的基礎教材。


2004年,振想因積勞成疾,英年早逝,年僅四十七歲。當時縣里派人前去吊唁,我卻因故未能成行。赴京的同志說追悼儀式非常隆重,并給我帶來一份悼詞。當時我看著這份并不算長的悼詞幾乎落淚,默默無語,想到和振想交往的一幕幕情景,心里涌出的一個成語就是——天妒英才。


這份悼詞我一直保存了多年。


作者:何同桂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