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會計并不是會計，而是一名在縣委機關(guān)伙房干了四十多年的炊事員。上世紀(jì)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縣委大院里的人沒有不認(rèn)識他的，大院里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于會計也從炊事員熬成了炊事班長。

于會計小時侯家境貧寒，沒上過幾天學(xué)，賬碼的基礎(chǔ)不怎么樣。賣飯收飯票時，遇到稍微復(fù)雜一點兒的加減，計算起來就比較吃力，往往是買飯者主動幫忙算清。因為他人緣兒特別好，大家便送了他個綽號“于會計”，盡管他知道這是大家取笑他，卻也不在乎，反而覺得大家伙是瞧得起他。

炊事班陳師傅，三十四歲時才討上了老婆，當(dāng)時新媳婦十七歲，整整相差一半兒。結(jié)婚二十多年了，他媳婦接近四十歲了，可老陳才五十多歲。“怎么就差不了一半兒了呢？”為這事兒，于會計犯起了琢磨，好長時間都悶不出這是個什么理兒，問誰，誰都笑而不答。

于會計盡管賬碼兒一般，可記性特別好，件件心里有數(shù)，處處忠于職守。給人們印象最深的，要數(shù)他賣咸菜條兒了。老咸菜條兒，一分錢一份，不管有幾十口子人打飯，一碟一碟地盛，別提多么認(rèn)真啦，用筷子夾進(jìn)來夾出去，哪怕瞅著多了半根，也恨不得切下一段兒來。于是，人們?yōu)樗偨Y(jié)出了個歇后語：“于會計的咸菜條兒——不多不少，正好！”

別看于會計算賬貌似不在行，對伙房的東西卻把得非常嚴(yán)，一分一厘，甭想不明不白地流出去。不論是小伙計，還是縣委書記，他都丁是丁，卯是卯，一碗水端平，一分錢也不能少。多年的頂頭上司老周（曾任縣委辦公室主任、組織部長、副書記）在機關(guān)住單身宿舍，經(jīng)常熬夜加班，往往深更半夜喊起老于來，到伙房買個干糧充饑，免不了有忘記帶飯票的時候。大家都見過于會計大庭廣眾之下向老周追要欠費，而且不止一次，老周每每都是歉意地補上。

雖然進(jìn)城工作許多年了，于會計始終保持著中國農(nóng)民的善良、淳樸、勤勞和淡泊的習(xí)性。他不吸煙，不愛酒，對玩兒的項目都不感興趣，也沒有任何嗜好。除了工作服外，幾乎沒見他穿過其它新衣服。剃頭也不去理發(fā)館“花那個冤枉錢”，都是伙計們間相互服務(wù)一下，剃個“光葫蘆瓢兒”就結(jié)了，無非是常常鬧得腦袋上零零星星地點綴幾處紅色標(biāo)記。他的工作流程，就是宿舍——伙房——上街買菜——回到伙房，幾乎沒有其它活動空間，也沒有改變過工作日程，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無限循環(huán)。就這樣，還整天樂呵呵的，十分愜意，非常自在，在他看來，天底下最美的差事兒，莫過于在縣委會里當(dāng)炊事員了。

于會計老伴兒在農(nóng)村老家務(wù)農(nóng)，被機關(guān)同志們尊稱為“大美人”。他兩人都是窮苦出身，大齡婚配。老于家沒房子，“大美人”便常年住娘家。老于特別惦記老伴兒，每月初領(lǐng)了工資，不出三天準(zhǔn)請假回家，把還沒來得及暖熱乎的工資一分不少地上交夫人。夫妻恩愛有加，令人羨慕不已。有人給他寫了首打油詩：“舊車子，慢撒氣兒；大熱天兒，沙土地兒；戧風(fēng)趕上漫上坡，拱腰撅腚腳鉚勁兒；氣喘不忘哼小曲兒，急著想見‘大美人兒’。”

人前人后，于會計總愛夸夸他老伴兒，常掛在嘴邊的是說她特別儉省節(jié)約。當(dāng)時的娘家在全縣當(dāng)屬中等偏上的水平，溫飽問題已經(jīng)解決，娘倆混日子，又是“來援戶”（指家里有人在外掙錢），可常年都是吃兩頓飯。花錢更是舍不得，老于交回去的工資，除了必需的油鹽醬醋開銷外，其余的錢都存起來。存銀行又怕露富，干脆就在自家四處藏藏掖掖。一次，老于回家后到茅房方便，無意中發(fā)現(xiàn)土坯墻縫里塞著一角舊報紙，好奇地伸手往外摳，竟拽出一個紙包，里面包著幾十塊錢。噢，原來這是老婆的一處“小金庫”！出于尊重，老于沒有聲張，又小心翼翼、原封不動地放歸原處。事后，老于不無擔(dān)心地多次給人念叨：“俺老婆子放的錢，恐怕連她自個兒也找不全。”

還有一次，老于回家，正趕上女兒十二歲生日，老婆說：“把那茶壺里放的雞蛋拿出來吃了吧！”老于掀開茶壺蓋，伸手摸出一個，哎，雞蛋怎么這么輕呀？一個一個都掏了出來，蛋殼都變了顏色，個個都成了空殼。“唉，你這是多會兒放的雞蛋呀？”“生咱閨女坐月子的時候放的啦！”可憐于夫人。若不是老于親口告知，誰人能會相信呢？老于每次向人炫耀，臉上總洋溢著驕傲的美意。

會過日子的“大美人”，讓于會計又怕又愛又無奈。他夸老伴兒，也有點兒為怕做掩蓋，褒獎中意味著滿足。不見得誰都能處理好家事，凡夫俗人的老于做到了，他有格局，他是幸福的。清醒著又糊涂著，包容和擔(dān)當(dāng)，才顯智慧和能力。

在那食材匱乏的年代，于會計于平凡崗位傾心敬業(yè)，為機關(guān)同志們調(diào)制出多彩的滋味。他變著法地搞粗糧細(xì)作，烙高粱面大餅時外面裹上薄薄一層白面，把高粱面加工成鋼絲面，壓饸饹，攤煎餅，炸油條，包餃子，打燒餅，豆腐腦，老豆腐……還有機關(guān)干部住單身宿舍生病時，端至床前的紅糖姜水、掛面雞蛋，那暖心的味道浸潤著大家的美好記憶。

于會計看人無高低，盡職無親疏，幾十年如一日，用敬業(yè)之情烹調(diào)歲月，用博愛之心撥響幸福的琴弦。縣委大院的機關(guān)干部沒聽見他發(fā)過一句牢騷，沒見過他與人翻過一次臉。也沒有人想過他有什么理想、信仰與追求，更不知道他一生有過什么樣的期盼和奢望。以至于大家都忘了他的大名叫什么，只知道他叫“于會計”。

作者：楊萬寧 劉振奇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