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久居深圳的大哥,突發奇想,說要我們兄弟姊妹回農村老家過個團圓年。


那年他六十八歲。


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一共生養了四個兒子,四個閨女,我是老八,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父母由于積勞成疾,都去世快二十年了。家里早已破房根、爛房椽,也許房早塌了。我們散居在不同的城市,每年的清明節都沒人回去,老屋的荒涼可想而知。


大哥上面還有個大姐,前些年因突發心臟病去世了,那時大嫂也過世快兩年,就是都回去一塊兒過年,也不算團圓了。


大哥十八歲到遼寧丹東當兵,退伍后去了深圳一家銀行當了行長。大哥家的經濟實力很雄厚,因為他兒子是一家化妝品公司的董事長。


大哥在父母的這些孩子當中也是長得最漂亮的。一米七八的個子,白白的國字臉,大眼雙眼皮,眼中總是閃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大哥提出回家過年的建議,持反對意見最厲害的就是老八我,其次就是三哥和四姐,我們都說大哥是吃飽了撐的。那個一年饑、半頓飽,吃野菜、榆皮面的生活我們真的不愿意再憶起。還有那硬得像石頭的紅土地,一下雨都拔不出腳來。現在我們都不可思議,當年父母是怎樣把八個孩子拉扯大的。


盡管我們反對大哥回老家過年,但誰也不好駁他的面子,這不僅僅是他承諾回老家過年的一切費用由他一個人出,還因為以前我們兄弟姊妹七個誰家有困難,他都周濟過。特別是父母生病、住院、殯葬都是大哥出錢最多。這次大哥說一家人團聚過年,你們帶張嘴就行。


為了回家過年,那年春天剛過,大哥就從深圳一個人跑回老家,修繕老屋,我們就想隨他一個人折騰去吧。


臘月廿九那天,我們老曲家的子孫們都是開著汽車回去的。大哥家一共開了六輛豪車,他自己開了一輛,兒子、兒媳、孫子、孫媳各開了一輛,閨女、女婿也各開了一輛。他們車上都裝了好多東西,是送給我們小曲莊二百多戶人家的禮物。深圳離我們小曲莊足足有兩千多公里。


我記得,小時在家,村里連一百戶人家都不到,誰家死了人,就得和隔壁小劉莊村的人合伙抬棺材。


我們這有著血緣關系的一大家人浩浩蕩蕩地進了村,村里早有村支書、村主任及我們那還健在的長輩和小時的玩伴,冒著北方的寒冷,在村口迎候。


大哥把老屋修繕得比父母活著時住的房子不知強多少倍。堂屋里掛著父母放大了的黑白照片,那是他們去深圳時大哥給他倆照的。一進屋,我們兄弟姊妹七個就給父母的遺像跪下了,屋里哭聲一片,三個姐姐哭得最兇。她們一邊哭,一邊念叨,爹啊,娘啊,你們睜開眼看看吧,你們的兒女子孫來看二老了。我們哭得震天動地,可晚輩那些孩子們竟然很稀奇地看著我們,他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眼淚。還好,那些女孩子們受了感染,跟著哭了幾鼻子。事后這些女孩子們說,看我們哭,就像看令人感動的電視劇。


我們發現大哥的臉色有些蠟黃,都焦急地問他是不是生病了,大哥搖搖頭說“你們都多慮了,久呆城市,總比不上鄉村的本色。”


春節是村里人最多的時候,平時年輕人和五六十歲的壯勞力到外面打工,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所以春節也是村里最熱鬧的日子。


只是我們兒時的記憶都沒有了,那繞村的一棵棵在我們看來跟天一般高,和大人腰一樣粗的大榆樹、鉆天楊都不見了,還有村西那個離我們家最近的大坑塘。一到夏天,哥哥姐姐還有一幫年輕人,把水桶兩邊鐵環上栓兩條繩,一人拉一根,一塊兒把水塘里的水往圈了土的岸上淘,淘得水少了,然后去摸魚,水塘邊充滿了大人孩子的歡笑。可是這個坑塘也不見了,這讓我們有些失落。


一大家子幾十口人,吃飯睡覺成了問題。吃飯好說,我們每頓都到附近的鎮上飯店去吃,除了雞鴨魚肉和酒菜,我們還特意讓飯店做了我們小時候過年時,爹娘給我們做的小米面發糕、咸食餅,還有疙瘩湯、玉米面貼餅子。可我們總也吃不出小時候的味道。


大哥來時除了給鄉親們帶了禮品,還給每家發了二百塊錢,又特意請全村人到鎮上飯店吃了頓飯。所以我們一大家子人住宿都被好客的鄰居們拉去了,他們大多都是用柴火燒的土炕,屋里暖烘烘的。


只是那些從小出生在城市的晚輩們除了對放煙花炮竹,還有人們按著輩份大小,一排排地磕頭拜年感興趣外,就是一個勁兒地埋怨大哥,不該到這個地方過年,土炕煙味嗆人,而且連洗個澡都不方便,簡直是活受罪。這些晚輩們還拒絕了鄰居們的熱情款待,弄得我們這兄弟姊妹都很尷尬。


大年初二,我們謝絕了鄉鄰的好意,也拗不過小輩們的糾纏,浩浩蕩蕩地開著汽車,回各自的家了。


可大哥沒有走,盡管大家(包括他的兒女)苦苦相勸,他還是雷打不動。他說他喜歡老家的寬闊安靜,住平房比住樓房舒服。他還說住在老家,爹娘就隨時在夢里和他想見。


那時候我們都已經知道了他的胃部有潰瘍。


有大哥在家,我們兄弟姊妹回家次數也多了。


后來,我們驚訝地發現,春節來時村邊和大街那坑坑洼洼的土路變成了水泥硬道。鄉鄰們說那是大哥出錢修的。大哥還承包了村里人外出打工落荒的土地。大哥竟成了農場主。除了讓人們種些傳統的莊稼,又種了蘋果、梨樹。還在大棚里種了香菇、香椿樹、草莓。后來還建了醬菜廠(包括芥末調料)和飼料加工廠(這些功勞當然離不開鎮上和縣里的支持)。大哥拿出了他一生的積蓄。有時還厚著臉皮要兒子贊助。


大哥在老家,我們年年秋后都能收到老家的土特產。雖然這些東西在城里隨時都能買到,可它凝聚著大哥的親情和汗水。


后來,大哥還學會了在互聯網上賣他的農產品。大哥在老家發展三年后,村里和附近村里外出打工的壯勞力們差不多都跑回了家,跟著大哥掙錢。


2019年剛進臘月門,我們忽然接到噩耗,說大哥也突發心臟病去世了。


給大哥出殯那天,送葬的隊伍頂著刺骨的寒風,排了好幾里路。里面有市委書記、縣委書記、縣里各局的局長和全縣鄉鎮干部、老師、學生還有我們小曲莊和附近村莊的父老鄉親們。他們哭著說,因為我大哥這個老共產黨員有著戀土的情節,才富了我們這一方。


后來,大哥獲得了省扶貧模范的榮譽稱號。我們兄弟姊妹以及后輩都為大哥而驕傲。


作者:任秀紅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