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舊的人,活得總像一個拾荒者,不動聲色,卻滿心澎湃。流年輾轉,不是看淡了時光,而是沉淀了心情。


我北方老家的院子旁邊有一塊荒地,就在院子旁邊的山坡上。坐在我家的炕上,正好可以看到這個方正的山坡。于是,父母的眼光同時盯住了這塊地。父親想種上向日葵,這是一種與其說是花,卻不如說是油料作物的莊稼。標本式農民的父親,當然不想讓這塊荒地這樣荒蕪著。母親是一個有些小情調和詩意的人,想把這塊地弄成一個花園,種上母親喜歡的西番蓮、芍藥、串紅等姿態優美的花。在這一點上,還是霸道的父親占了上風。


記得那年暑假,讀高中的我從讀書的縣城回家,一走進院子,抬頭向右一看,嚯,整整一大片向日葵,壯碩的黃色的花朵,像一排排昂頭站立的士兵。夕陽中,花影重重,微風吹過,花影晃動,如一波波抖動的漣漪。此時的荒地,在父親手中,變成了一片迷人的海。在向日葵地的四周,種著一圈五顏六色的花,我知道,這是母親的杰作。只不過,和父親的向日葵海洋比起來,就是幾片淺淺的水塘。吃飯的時候,我談起了父親的向日葵,父親嘲笑母親說,一個農民家家的,總喜歡那些無用的瘦不拉幾的小花小朵,看看我這些向日葵,既能看,又能吃,這塊地,真的值了。說得母親低下了頭,我知道,母親心里肯定不是滋味。整頓飯一句話都沒說。


后來上了大學,在外工作,我很少在夏天回家,但是,在春節回家的時候,我家總是有充足的葵花子吃,顆粒飽滿,清香滿口。我在享受美味的同時,心中想:父親的這塊葵花地,在春夏秋三個季節,是一個何等壯觀的景象啊!花影和日影齊飛,精神和物質一色。


到江南的十年里,我很少春節回家,只在暑假回過幾次。但是,每次回家,我都要將父親的向日葵拍攝下來,存在手機里。想家的時候,便凝視著花影重重的景色,仿佛又看到了父親慷慨激昂推銷自己“精神和物質”共生共長理論的樣子,也為母親只有邊緣很少的種花資格而不平。可是,我是不能和父親談論這個事情的。父親的大男子主義是出了名的。每年春節,我都會接到妹妹給我寄來的一大袋炒好的五香葵花子,妹妹說,這是父親和母親一粒粒挑選出來,四處打聽配方,精心炒制出來的。吃著這些瓜子,我的心中涌起一陣陣暖流。


有一年暑假,我回到老家。一進院子,發現右側的山坡上,種上的是一半向日葵,還有一半是母親喜歡的小花小草。高大的向日葵在正午的陽光下撐起了一片濃郁的花影,覆蓋在母親的小花小草上。母親的小花小草姹紫嫣紅,隨著微風輕輕起舞,驕傲得像公主。這片曾經被黃色花朵統治的海洋,已然形成了這樣的景象:黃色的花朵組成一片高聳的高原,紅黃綠相間的花草組成了一片低矮的平原。微風吹過,艷麗的色彩不斷起伏,靈動優美,讓人目不暇接。


我悄悄問母親:“爸爸什么時候讓你種上花兒了?”沒想到,母親只是淡淡地說,都好幾年了。我知道,這符合母親的性格,一生無條件地依順父親,即使偶有怨言,也會轉瞬即逝,因而霸道丈夫主政的家庭才可以云淡風輕。


父親去世的時候正是冬天。北方大雪。第二年暑假,我帶著家人回到老家看母親。一進院子,驀然看見院子右邊的那塊地又全部都種上了向日葵,母親自己喜愛的花朵一棵都沒有種上去。此時,也是下午。向日葵在夕陽映照下顯得格外精神,碩大的花盤昂然向天,似乎有一種統治這個世界的霸氣。夕陽投影,微風輕拂,葉子沙沙作響。我被這樣燦爛溫暖的景象感動了,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


走進屋里,媽媽喜歡的那些花草,都被移栽到了盆子里。窗臺上、炕頭上都是,高低錯綜,有些凌亂。我說:“媽媽,給你做一個花架吧,你這些心愛的寶貝也應該有一個家的。”媽媽很高興,但轉頭卻說,不用了,還要花錢的。妻子拿出手機說,看看放在哪里合適,量一量,她到網上買一下。于是,我們規劃了一下,十幾天后,花架到了。母親的這些花草都被搬上了花架,燈光下,花影重重,母親一會兒看看這朵花,一會望望那棵草,心中歡喜,卻沒有和我們談論一句養花的事情。


作者:劉德福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