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你蹣跚學步,她總希望你能快一點、再快一點,快到終于可以大步前行,直到你終于在她的世界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她希望你有更高遠的天空。但你要走的那天,她還是哭了。


從前慢,一切慢,慢到朝夕都能相伴,你的所有,都有她的味道;如今快,所有快,快到問詢莫及,你的一切,都是她日久年深的牽掛。


媽媽有手機,但媽媽不常用,媽媽很少打電話,因為可打電話的人很少。


我說:“老媽,沒事就給我打個電話呀!”但老媽卻一直打得很少。


除非有特別重要的事。


而這所謂重要的事,無非是“你姨家妹妹要結婚了,你看你能回來一趟嗎?要是忙,就算了,你那份禮,我給你隨上,不讓人家挑理就行了。”或者“你舅家兄弟又添了一個兒子,去做十二天,你不用回來了,份子我給你隨上。”或者“你姥姥病了呀,這些日子總是想人,你能不能回來一趟呀?去看一下姥姥。”然后,便是長久的沉默,好像在等我確定的回答,如果聽著我吞吐,言及工作的事,她就緊跟一句“要是忙,就算了吧。”


其實到最后總結起來,有些電話還是可打可不打的,老媽只是知會我一聲。而我所說的少,是老媽幾乎從來沒有為她自己的事,給我專門打過電話。


老媽,好像跟我沒話可說,但我又似乎感覺她像是有著千言萬語。


只是這千言萬語,她在電話里說不出口。


直到我回到家,回到她身邊,她便把那不知攢了多久的千言萬語,一股腦全對我說了。


“你看你,怎么又胖了?我不是說不讓你吃!但你不能總在外面大魚大肉胡吃海喝,年輕太放肆,到老了總要吃虧的,什么‘三高’,各種病就都上來了,還是要節制一點好……”


“叫你別抽煙了,你怎么就是不聽呢?煙有什么好,不管飽不管渴的,還費錢,最關鍵的是,對身體不好,你長點記性啊……”


“你看你這褲子,褲腿兒都踩禿了,怎么還穿呀?還有你這毛衣,你看你這領子,都油了,脫下來、脫下來,我給你洗一把……”


“你能不總抱著你那手機看嗎?你那手機里是有金呀,還是有銀呀?人家說,光看手機不好,早早得青光眼、白內障,放下一會兒,放下一會兒,一個手機把人迷成這樣了,也不知道到底迷個啥?”


我終于明白,老媽跟我不是沒話兒,而是只有我到了她跟前,她才這么絮叨不休。好像要從頭到腳把我拾掇一個遍,她才滿意。


拾掇就拾掇吧,誰叫我是她的兒子呢?


盡管,她對我這不滿意,對我那不滿意,但她還是照舊把一切都準備得齊全無比。說我胖,但每次我回來,她還是買回一堆菜,魚或肉早早燉進鍋里,餃子包了一蓋簾又一蓋簾,幾乎各種餡兒都包一遍,換著樣兒地煮給我吃,還不時地問我哪種餡兒是咸了還是淡了,生怕我不滿意。


盡管,她反感我總是看手機,但還是臨睡前囑咐我一句“充上電,別玩得沒電了,有人找你,萬一有事,找不到你。”


臨走前,都是把我換洗的衣服,疊得平平整整,把手機、鑰匙都不厭其煩囑咐我一遍。


我還是那句“媽,有事給我打電話。”


結果,她還是沒打,又跟我沒話兒了。


我奇怪,天下的父母,是不是都不習慣隔著百里、千里的空間和無線信號給兒女打電話。是不是,只有看見了兒女的模樣,才有說話的機能。


后來,我給老媽買了一個智能手機,教老媽怎么使用微信,怎么語音、視頻,老媽起初感覺很神奇,像個孩子般地羞怯、笑,也手忙腳亂地緊張,生怕點錯了什么圖標,到最后說一句“真麻煩!”或者加一句“這個費錢嗎?”似乎是年輕的時候發電報,一個字好幾毛錢,把她心疼壞過。


我說,這個跟家里的網絡電視信號連上,是不花錢的,你怎么也是交了那些錢,不用白不用。老媽這才眉開眼笑,好像又得知了一個可以揀便宜的重要消息。沒辦法,老媽就是這么可愛。老媽跟小區里那幫老太太們,每天精打細算,常常把全城各大超市、市場、小攤兒,都轉一個遍,心里一清二楚哪里的菜、肉價格便宜,成色又好,哪里哪里又打折促銷了,她們也都一一互相轉告,甚至組團去買,又跟人家賣主殺一回價。


也沒關系呀,反正她們也有的是時間。


老媽跟我視頻了幾回,但似乎很快又失去了興趣,往往都是我先打開視頻邀請,看到老媽一臉認真的樣子,像個老師,倒是讓我又不知跟她說些什么了,只好草草聊幾句閑話,又掛了。


但是,我一回到家,跟她見了面,她還是像從前那樣跟我嘮叨。


后來,我終于明白,電話、微信,她是真的不習慣的,她就習慣我在她跟前,才自然常態地有那么多的話說,哪怕就是翻來覆去基本不變的那幾句嘮叨。


最近,這次回家。老媽看《等著我》那檔尋親節目,常常看得一臉的淚花,抬手抹淚。我說媽,換個臺,咱別光看這個,光跟著人家傷心,掉咱自個兒的眼淚,對身體不好。老媽瞪我一眼“你知道個嘛!”


老媽說“有一年,你上學,老師打來電話說你鬧肚子,上吐下瀉。我帶你去縣醫院,縣醫院的大夫說可能是急性腦炎,咱這里設備簡陋、條件差,最好還是去市里的大醫院再查查,別耽誤了孩子。我帶你去了市醫院,結果只是病毒性感冒,輸了幾瓶液,你就又活蹦亂跳了。我尋思著不管怎么,輕易也不來市里一趟,就想著帶你去玩玩,帶你去百貨大樓,結果差點沒給你丟了。我去收銀臺交錢的空,你竟然不知跑哪兒去了。當時,嚇得我六神無主,又是拼命地呼喊,又是找服務臺的,那時候大樓還沒有廣播,當時,我想你要是被壞人給偷走了,我死的心都有了。結果,你跑到賣玩具的那兒,蹲在那兒玩得正歡呢,氣得我上去給了你一腳……”


這事兒,我記得。我記得當時,我媽踢了我一腳,眼里的淚花子就不停地掉,當時我還納悶“你踢我這么疼,我沒哭,你還哭個啥?”


現在,我當然明白了,是我媽終于找著我了。


上學,工作,汽車、火車、飛機,我離老媽越來越遠,盡管打個電話如此方便,微信視個頻也跟見到真人一樣。但在老媽那里,似乎永遠都不一樣,似乎,只有我到了她跟前,她才覺得我是他的兒子。


《常回家看看》,我媽說,寫這歌兒的人寫得是真好。


媽媽只說了這一句,我卻似乎聽到了徘徊低吟的千言萬語,心里泛起一陣羞愧的潮濕。


那一天,我懂得:世界等我去走遍,而她一直把我當作她的全世界。


作者:海波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