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云初記》是文學大師孫犁的代表作,也是新中國成立后文壇最優秀的長篇小說之一。


今年夏天,我有幸見到孫犁研究專家冉淮舟老師,聽他介紹了《風云初記》的出版過程,也了解到他與該書畢生的深厚淵源。


冉老師青少年時期即非常喜歡孫犁的作品。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他在保定上中學,時逢《風云初記》在《天津日報》連載。那張報學校僅有一份,但每天都定時展于報欄,圍觀的師生總是爭先恐后圍上好幾層搶著看。冉老師說他總是天天站在閱報欄前最積極的一個,有時人多連標題都看不清也不愿離去。直到現在,很多精彩段落和章句他都能背誦如流。


《風云初記》見報后全國好評如潮,人民文學出版社立即出了一、二集的單行本和兩集合訂本。第三集寫于1953年5月至1954年5月,《天津日報》連發十節,《人民文學》和《新港》雜志也各發五節。但尚有十節未及刊出之時,時任中宣部和文聯領導的周揚卻對此書提出嚴厲批評。他在那年全國文代會的報告中說:“孫犁在《風云初記》第一部中生動地描繪了抗日戰爭爆發,冀中平原兒女奮起抗日的真實圖畫,但當讀者正盼望在第二部第三部看到冀中人民如何英勇地堅持斗爭和開辟游擊戰爭根據地的時侯,作者卻把我們帶到離開斗爭漩渦的中心而流連在多少有些情致纏綿的生活氣氛里,這就使第二部中的描寫成為軟弱無力了。”因周揚所處地位和這種武斷的批評,《風云初記》第三集的未發章節不能繼續發出,第三集的單行本也被扼殺,自然更談不上出版一至三集的合本了。直到六十年代初期,國家文藝政策得到調整,緊張的政治氣氛有所緩和,《新港》編輯部又委派時任編輯的冉淮舟向孫犁約稿,孫犁答應將“初記”的五節未發稿交給《新港》,于1962年的四、五兩月刊出,立即在讀者中引起廣泛反響。于是編輯部決定重新連載第三集的全部章節,把過去發過的也重發一遍。此時人民文學出版社也聯系出版第三集單行本和三集的合本。于是,受孫犁委托,冉老師搜集到第三集的全部手稿和剪報,仔細校對后送孫犁審閱,并請孫犁補寫一段全書的結尾。孫犁寫出結尾后高興地給冉淮舟寫信說:“今日已把《風云》三集之結尾寫好,尚覺滿意。如此,則此集已大致就緒矣。你的功勞居上……”


人民文學出版社照《新港》的發稿排出《風云初記》的清樣,然后商定請冉老師協助孫犁校對。考慮到孫犁的身體原因,出版社把兩人請到環境幽雅的頤和園松云巢,采取由冉老師逐句念讀孫犁審聽的辦法。據他回憶:“這樣僅進行了一天,孫犁同志覺得頭有些不適,我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招待所接著自己校了幾天,才把全書校完。”這樣,到1963年3月,人民文學出版社以作家出版社名義出了《風云初記》全本,同年又出第三集的單行本。孫犁先生對此事感念不已,在送冉老師的贈書扉頁上,認真題了這樣情深意切的話:“淮舟同志存念并志,謝你為此書出版所做的長時間的令人感動的努力。”


作為編輯,冉老師是盡職盡責殫精竭慮的,作為朋友,冉老師更是古道熱腸,真誠仗義。他說自己雖平時總是直呼“孫犁同志”,但心中始終把孫犁視為文學前輩和為人楷模。無論新中國成立之初孫犁被批“小資情調”的情況下,還是“文革”時期孫犁被打成黑幫的境遇中,他總是懷著一份正直和熱情,甘冒風險,患難相扶,為孫犁提供盡可能的幫助和服務。“文革”后期,孫犁被查抄的書籍陸續歸還,于是愛書如命的孫犁開始仔細整理、修補和包裝。他不僅每冊包裝書皮,還在書皮上寫下大量的“書衣文”。按大師自己所言,這些文字“實彼數年間之日記斷片”,“真實保存了自己數年間之心情行跡”。這些寫于文革期間的書衣文,絕大多數都是題于古舊書籍,而為自己書籍題文的只有一部,那就是冉老師遵囑送去的《風云初記》。大師的書衣文多是偶有所感信手題記,內容形式皆極自由而無定規。但多數都精短簡練,篇幅不長,有的只有幾十甚至十幾個字。但題在《風云初記》上的短文竟有四百來字,幾乎是書衣文中最長的文字。現全部抄錄如下:


“一九七四年七月二日下午,淮舟持此書來。展讀之下,如于隔世,再見故人。此情此景,甚難言矣。著作飄散,如失手足,余曾請淮舟代覓一冊,彼竟以自存者回贈,書頁題字,宛如晨星。余于所為小說,向不甚重視珍惜。然念進入晚境,亦擬稍作收拾,慰藉暮年。所有底本,今全不知去向,出版社再版,亦苦無依據,文字之劫,可謂浩矣。尚不如古舊書籍,能如春燕返回桂梁也。”


“當時批判者持去,并不檢閱內容,只于大會發言時,宣布書名,即告有罪。且重字數,字數多者罪愈重。以其字多則錢多,錢多則為資產階級。以此激起群眾之‘義憤’,作為‘階級斗爭’之手段。尚何言哉。隨后即不知拋擲于何所。今落實政策,亦無明確規定,蓋將石沉大海矣。”


“嗚呼!人琴兩亡,今之習見,余斤斤于斯,亦迂愚之甚者矣。收之箱底,愿人我均遺忘之。”


文革期間,孫犁先生屢遭迫害,九死一生,在“轉身防有鬼伺,投足常被蛇傷”的情況下,一如既往地信賴和依靠冉淮舟。而冉老師也能夠不避危難,不負重托,給深陷困境中的孫犁帶來難得的溫暖和慰藉。“一死一生,乃見交情。一貧一賤,交情乃見。”大師在非常時期寫下的這些文字,從未想到發表示人,卻把兩人的關系記述得如此動情,發人深思。


動筆寫此小文之前,我用電話向冉老師簡要匯報一下所寫內容,他卻一再強調說:“能協助孫犁同志做些服務工作,那是我一生的幸運。我是抱著虔誠取經之心在做那些事,他的為文之法和為人之道永遠值得我學習。”


作者:何同桂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