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玄教授自1946年起在南開大學中文系任教,是研究明清小說史料的知名專家。從我記事起到上個世紀70年代末期,他家一直住在南開大學西村24號,與我家斜對門。他有四個孩子,四個孩子名字的最后一個字連起來是“中華人民”。其中老三叫朱予人,是我小學時的同班同學、初中的同年級同學。由于這兩層關系,我稱呼朱一玄教授為朱伯伯。


聽父親說,朱伯伯年輕時曾經被錯劃為右派,不能上臺講課,只能在資料室打雜、干重活,工資收入也相應減少。由于工作勞累,再加之心情不好,感染了肺結核。當時他家四個孩子最小的才兩歲,最大的剛過10歲,生活本來就不富裕,朱伯伯又罹患重病,更加入不敷出,捉襟見肘。到我上小學時,他的病情才逐漸緩解,生活窘態也略有改善。


在我們初中二年級時,文化大革命開始。由于朱伯伯是摘帽右派,自然在劫難逃。無休止的抄家、勞改、批斗,折磨得他心力交瘁,可謂歷盡磨難。


1969年,我們這一屆初中畢業生下鄉插隊,我和朱伯伯的三兒子朱予人都被分配在河北省阜城縣,但是不在一個公社,相距約有二十公里,交通不便,因此來往很少。只是聽別的知青說,朱予人插隊的那個村子很窮,勞動一年不但不能分紅,甚至還需要向生產隊里交錢,所以還需要家里父母給予補助接濟。當時我想,朱伯伯什么時候能松口氣呢?


文化大革命以后,知青陸續回城。我當時在衡水工作。聽說朱予人被安排在唐山鐵路局的古冶工務段工作。雖然工作辛苦,但是收入穩定,與插隊時的困境相比也算是脫貧了。與此同時,朱伯伯錯劃右派的問題得到平反改正,他的大兒子和大女兒也都結婚成家,我心里為朱伯伯高興,他總算過上了幸福安定的晚年生活。


但是,這樣的幸福生活沒過多久,就聽說朱予人在工作中因事故死亡。這個消息對朱伯伯來說無異于是晴天霹靂,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讓朱伯伯本就瘦削的面容更加憔悴。


盡管人生如此坎坷,朱伯伯以問心無愧的坦蕩胸襟頂住了被錯劃右派帶來的政治壓力,以隨遇而安、樂觀豁達的心態戰勝了罹患重病導致的身體痛苦,以常人不可思議的毅力承受了老年喪子的心靈創傷。他老人家始終矢志不移地堅持自己的學術道路,筆耕不輟。以甘為他人做嫁衣的孺子牛精神在中國小說史料學領域獨樹一幟,著作等身,不僅為三國、水滸、紅樓、西游、金瓶梅、聊齋、儒林外史等傳統名著編纂資料匯編,還著有《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等十多部專著,共一千多萬字。


因為我自幼就認識朱伯伯,在我的心里,朱伯伯首先是一位和藹可親、慈祥寬厚的長輩,然后才是著作等身的學者。對晚輩提出的問題,哪怕是無知可笑的問題,他都耐心地予以回答。大約是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我閱讀《紅樓夢》時,對五十回中薛寶琴所出十首燈謎的謎底很感興趣,但是翻遍全書沒有找到謎底。一次偶然碰到朱伯伯,就冒昧地向他提出這個問題。他對我的好學精神予以肯定,并送給我一本他撰寫的《紅樓夢人物表》油印本。當年沒有電腦,朱伯伯完全靠手工翻閱整理、書寫而成,其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


1997年,《紅樓夢人物表》油印本更名為《紅樓夢人物譜》,由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朱伯伯沒有忘記我這個提問薛寶琴燈謎的晚輩,特地送給我一本。他老人家對扉頁上的留言頗費心思。因為我家和他家一直是近鄰,他和我的父母都很熟悉,我和他兒子是同學,他老人家知道我的小名,但是不知道我大名。他感覺在扉頁贈言中不應該用我的小名,但是再詢問我的大名似乎也不妥(后來他老人家說,這么近這么熟的關系都不知道大號,不好意思問)。他老人家想了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在扉頁上恭恭敬敬地寫我父親的名字,但是在將書送給我父親時,特別鄭重地囑咐說,這是送給你女兒的,她喜歡讀《紅樓夢》,這書給她做參考。收到書之后,我非常高興,非常感動。當面向朱伯伯表示感謝,朱伯伯回報以謙和慈祥的微笑。他說,寫書的目的就是給人看的,你喜歡看就好。


進入21世紀以來,朱伯伯年事已高,身體大不如前,但是老人家依然閱讀不止,學習不止,研究不止,并堅持練習書法。一天,父親在外面散步,碰到朱伯伯,聊天時說起我以同等學力的身份考碩士、讀博士,并且已經被聘任為教授和博士生導師的消息。朱伯伯說,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就像是我的侄女。她這么有出息,我也很高興。隔了幾天,朱伯伯托人將他寫的兩幅字送到我家,鼓勵我再接再厲,不斷進步。


過了一段時間,偶然看到一篇介紹朱伯伯的報道,得知朱伯伯因為罹患關節炎,各個關節都變得僵硬,手指關節不靈活,寫字握筆拿筆很困難,但是仍然堅持寫讀書寫作。我才意識到,朱伯伯送給我的字是在如此困難的情況下寫的。我非常感動。我何德何能,竟然得到朱伯伯的如此關心和厚待。


朱伯伯于2011年10月16日仙逝,享年100歲,給后人留下了數量不菲的研究成果和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


作者:周曉蘇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