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武邑縣韓莊鎮賈史莊村緊挨著106國道，像一輛停靠在路邊的車。

一

一行人走進賈史莊村，看到的是有點過分得整齊干凈，應付檢查時的那種。偶遇78歲韓秀恩老人，揣著兜站在太陽地里，聽見我們悄聲議論，她說：“天天這么干凈。俺親戚幾年沒來，前兩天來了，找不著俺家了，以為走錯了村。”

“那得多少人打掃衛生？”我作為資深農村人，太了解農民日常了。

“就兩個保潔員。”黑瘦的李曉泉驕傲地答道。

“怎么可能？”

李書記一臉賣關子地笑了。

二

2018年，老書記找上門來，勸他帶領全村致富。

“你從十幾就跟隨你父親到處做買賣，有經商頭腦，又見過世面。”

他不答應。老書記便將村里的落后現狀和問題足足講了大半夜。

他一宿沒睡。之后參加了村里的民主選舉。沒抱希望。賈史莊村有九個姓氏，從村名也可以看出，姓李的不多。誰會選他當村黨支部書記。

竟然當選了。在村里轉悠來轉悠去，哪兒看著也不順眼。街道破損，大坑連著小坑，雨天積污水，晴天塵土飛。道路兩邊雜草叢生，垃圾遍地。房前屋后堆滿了柴禾垛、牲口糞。這是誰家把牛拴在了大門口？幾條狗正到處亂竄，一群雞滿世界溜達著覓食。看吧，還有馬路上亂搭的十五間小房，把個交通堵得嚴嚴實實。最近鄰里矛盾很多，干群關系緊張。他這是接手了一個什么樣的爛攤子？

忽然，他鼻子一酸，有點心疼這些每天生活在烏煙瘴氣環境里的鄉親了。他們見了他“泉兒泉兒”地叫著，那親到骨子里的鄉音，不正是他一次次外出又一次次返回的原因嗎？以前這個村子更窮啊，村南的大堿場地，死孩子墳，如今皆成良田，生活一直向前，他怎敢懈怠？他是個愛干凈的人，家里容不得半絲灰塵。這一刻他想，能不能把這個生了自己養了自己的村子當成個家。

這么大的家僅靠他一人可不行。

他試著向村里的能人求助。他稱他們鄉賢。有幫著出主意的，有幫著找資金的，有幫著做宣傳的，一張藍圖，你添一筆，我繡一針，很快擬就草稿。

年關將近。村里一個產權不明確的老化工廠，幾經周折終被村集體所有，盤點下來營利7萬元。

臘月廿五下午，村里80歲以上的31位老人都樂開了花。村干部買了大量慰問品去看望他們。

臘月廿六下午，全體村民都分到了可觀的物資。他們興奮地相互道著喜：“你家也發了這么多呀，看咱跟單位混事的一個樣了，福利比他們還多。”

2019年，修路成了賈史莊村一項最大的民心工程。說是民心，真涉及個別人利益，翻臉事小，尋死覓活地鬧也完全可能。比如那十五間小房，占街道好幾十年了，早用成了自家財產，你說拆就拆呀？李曉泉很是發愁怎么同這十五戶人家交涉，但他話剛說完，就有人表態同意。三天時間拆了個干干凈凈，沒一家搗亂的。

李曉泉為修路頗費了番腦筋。他并不滿足于簡單的道路硬化，要修就慢修，修好。直到2021年才修成“精品一條街”，在八米寬的街道兩邊，因地制宜為每家每戶設計了二三十平的停車位和花池。三四種顏色的月季花一開，鄉親們于花池邊陰涼下放張小桌，喝杯茶，打幾把撲克，或守著小孩寫會兒作業，清風撲面，花香撲鼻，簡直愜意得很。他還沿著街道等距離擺放了綠色垃圾桶，還為街道配備了專門的保潔員。

修著路的李曉泉還想著建個公園。他借勢村北樹林，先改造了兩個臭烘烘的大坑。當我們看到“清怡園”三個字時，一個大坑已是蜻蜓點水的心形荷花塘，一個大坑已是群魚嬉戲、雙燕起舞的掠燕池。周邊是700余米長的觀賞長城垛圍墻以及仿古涼亭和長廊，構成“一園兩場”：供老年人跳舞的廣場和休閑文化廣場。

建公園的李曉泉還想著建個幼兒園。當聽到朗朗的讀書聲，看到幼兒園內一點不輸于城里設施的滑梯、蹦蹦床，我們都替那些孩子高興。園長呂艷平說：“以前孩子們上幼兒園，得坐校車，去五六里地外的鎮上。自從李書記建了這個幼兒園，老人們可開心了，再不為接送孩子發愁。”

采訪時遇到一位69歲老人賈占國。他負責大坑衛生，一個月400元左右工資，不耽誤種地。他說了一個詞“當墑”。開始我沒明白什么意思，后來懂了，很是心酸。他這個年紀的人，在村里還會被當成年輕人使喚，證明村里也沒什么年輕人了。他說：“看前邊走著的三個老太太了吧，都是一個人過。俺村一兩個人一家的可多了。”

猛然間想起李曉泉愛人的那一肚子委屈：“一下雨，他就抄起傘往外跑，我們家房漏了他不管，倒先去看別人家的，查完戶里就去查他那兩個大坑沖沒沖壟溝。其實我是反對他干這個的，一進家門往沙發上一癱，有時候連飯都沒力氣吃。過去還幫著看看孫子打掃打掃衛生，這倒好，什么也指望不上了。”她愛人看上去嫻靜優雅，長發，長裙，瘦高個兒，愛笑，怎奈全家人的擔子都扛在一個人肩上的時候，難免有怨言。她表示現在也理解了，鄉親們把對“泉兒”的感激，回饋到她這兒不少，那種溫暖足以抵擋生活中額外多出的苦累。

年底，照例臘月廿五慰問80歲以上老人，臘月廿六給全村百姓發福利。

緊接著，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了。

就在這種艱難的日子里，重陽節這天，李曉泉為全村130位70歲以上老人舉辦了孝心餃子宴。70余名志愿者則緊鑼密鼓地忙活著。白菜豬肉餡，南瓜豬肉餡，韭菜雞蛋餡，當一盤盤熱氣騰騰的餃子端到老人們跟前，他們開心極了。在外地生活的賈史人很受感動，共同集資為村里80歲以上老人每人買了一件新衣服。

進了臘月門，各個微信群充滿問候與祝福。李曉泉永遠忘不了這樣一則信息：泉兒，我給咱村里捐點錢吧，這一年你太難了。李曉泉不讓，對方執意捐，想捐幾千。李曉泉妥協了，說最多五百。于是，村委會的賬上收到第一筆捐款。捐款人：賈同淮。退了休家住衡水市的老干部兼京劇票友賈同淮，不僅捐，還呼吁別人捐。微信群里真就下起了紅包雨。在武邑中學當校長的沈鳳雷、到處宣講傳統文化的老中醫之后張會儉……先后有118人表達愛心，激動得李曉泉不久后組織召開全村表彰大會，建立了“疫情防控功德榜”，就設在廣場最顯眼的位置。賈同淮、沈鳳雷、李曉輝、張會儉等10名捐款者被評為“最美賈史人”。而工作在衡水，捐贈物資并往老家一車車無償運送的賈向征等4個年輕人則被評為“賈史好青年”。14人均附著彩色照片。其他愛心人士也榜上有名。另外，防疫用剩下的資金，全部分給了村里60歲以上老人和困難戶。

鄉親們越來越認可李曉泉帶隊的村兩委，竟然送錦旗了。李曉泉選了三面掛在賈史莊村黨群服務中心的墻上，靠中間位置。“我們的好同學，賈史的好領導”“一身正氣勇擔當，共建最美賈史莊”“村民遇大難百愁莫展，兩委籌善款萬般恩情”。這些話正對著辦公室的門，李曉泉想時時鞭策自己，切不可辜負鄉親們的鼓勵和支持。

三

賈史莊村有416戶1380人，是遠近聞名的窮村，像一塊難看的補丁，貼在無處躲無處藏的大平原上。

主要是缺水。機井越打越深，從十幾米一直打到二三百米，那水有時候照樣千呼萬喚不出來。2020年9月，全村抽取地下水灌溉的3800畝耕地被確定為河北省旱作雨養種植項目區。李曉泉四處取經。9月下旬，106國道東的2100畝賈史莊村農田已是油菜花的王國。油菜耐旱，不用上肥打藥，花好看，籽還能出口日本。

走的是土地托管的路子。就像讀書的孩子上托管班能解放出家長一樣，土地托管能解放出不愿種地、種不了地和不會種地的農民。李曉泉說：“鄉親們的事以順為主，你不種了，我幫你托管出去，你想種了，我再幫你要回來。”

70歲的張保立老人說：“過去種小麥玉米，一年一畝地才收入600多塊錢，如今一畝地能享受800塊錢補貼，種油菜、小米還能收入800來塊錢。這樣省了澆地錢、化肥農藥錢，還不用受累，關鍵還增加了收入。這真的很劃算。”

漫步在金燦燦的花海，陶醉地嗅著油菜花的香氣，那首黃巢的《詠菊》一下子浪頭般涌來：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此刻只恨不能像宋代范仲淹僅對著一幅畫就能寫下“銜遠山，吞長江”那么有氣勢的句子。而白白身臨其境，亦不能像唐代王勃見座閣樓都能吟出“襟三江而帶五湖”這么形象的話來。好在同行的縣文聯主席丁書強出口成章：朝來看。夕來看。花海如魚貫。千畝網紅田，打卡人超萬。春風隨我愿，綺陌香塵漫。翁婆玩抖音，直播黃金宴。

2021年4月10日至11日，賈史莊村舉辦了首屆油菜花音樂節。在衡水市衛校當副校長的作家賈久峰，專門寫詩為老家助興。

《為四月十日賈史莊首屆油菜花節而作》

我家住在武陵中，

油菜花開小橋東。

幾處青蒿藏新燕，

一株嫩柳唱早鶯。

銀蝶款款追童子，

乳狗呦呦抱老翁。

詩畫田園誰揮就？

人間四月醉春風。

李曉泉準備很充分，光村宣傳隊的節目就40多個，吸引來客3萬余。游人觀看表演，暢游花海，還順便購買了展銷的花臺、花架、農特產品。

這讓李曉泉看到一線商機。也有顧慮。油菜花節一年只舉辦一次，銷路銷量都不容樂觀。李曉泉絞盡腦汁想不出好計策，于9月份求自己的親弟弟回鄉創業。李曉輝一直在北京做園林綠化行業。哥兒倆，確切地說，是弟弟，利用自家原有舊房和空地，改造并創辦了韓莊鎮賈史莊農展中心，設立了直播間，幫鄉親們在網上賣貨。又不止于賣貨，雖然他因賣貨漸成了鄉村網紅。

“我本來在北京送快遞，現在回家自己當老板了，這片林子有20多畝，是村里免費給我用的，我在這養了600多只雞，下的雞蛋不愁賣，都是通過曉輝大哥的合作社售賣，今年我打算再增加200多小雞苗，秋天正好下蛋。”賈史村養殖戶張會強自豪地說。

李曉輝創辦的武邑縣農創生態農業專業合作社，跟本村和鄰村的種植戶與養殖戶都有合作。村西十畝蟠桃，村東二十畝生態養雞林場，甚至這家院里的豆角，那家棚里的無公害西紅柿、草莓，鄰居腌的紅咸菜，種糧大戶的黑小麥、紅高粱、無核梨、有機甜瓜等，均以定制價格收購，直播間賣，直通車送。

“這個中心我投進去一百多萬了。”李曉輝很是心疼自己的血汗錢。

按照李曉泉的思路，農展中心遠不止現在的面朝106國道，吃住一條龍，有農發室、財務室、黨建室、休息室等十來間房，守著能盛幾十輛車的空院子。

“村里游子回來了沒地兒住，就來這兒，免費。到采摘園采摘的走不了，也管食宿。”李曉輝指著那些雅間說。

“這些壇壇罐罐是什么？”和新式建筑不相搭的幾間房，像酒坊，木質廊柱上刻“鄉愁”二字，廊柱頂端是六盞寫著賈史莊的紅燈籠，燈籠與燈籠間五個牌子：鄉村記憶、留住鄉情、民俗展覽、記住鄉情、鄉村振興。

“這里是鄉村記憶館。”李曉泉帶領我們走進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在福道園林綠化工程有限公司的展廳里，擺放著紡線車子、石磨盤、風箱、鍘刀等1200多件老物件。老物件里看變遷，直叫人無限感慨。

“想讓過上好日子的鄉親，別忘了過去，珍惜現在；想留住遠方的游子，提醒他們這里有他們的童年，也盼著有他們的現在和未來。”李曉泉幾乎是略帶憂傷地說著這些。下一步他打算把村里的老照片收集起來，展示在一面墻上。

為了把全村擰成一股繩，共建美好家園，他組織了一次又一次活動，戲曲心聲頌黨恩、評選十大孝媳……眼下，賈史莊村正籌劃一個更大的活動。

四

邀請函

各位父老鄉親，大家好：

經村兩委及群眾代表共同商議，定于5月1日上午在清怡園隆重舉辦“千人一鍋飯，九姓一家親”賈史莊村首屆鄉情節活動。

……我們有幸生在一個村，共同生活在一個村就是緣分，要倍加珍惜。村里每一項工作的開展，都會涉及到部分群眾的利益，他們不計較個人的得失，舍小家為大家。還有在我們村疫情防控期間，踴躍出現了很多的愛心人士和志愿者，關鍵時候體現了我們賈史人的精神。

這次活動規模比較大，籌備充足，希望全村父老鄉親和在外游子及家人，到時回來吃一碗家鄉的大鍋菜，這里有童年美好的回憶，無論您身在何地，這里有一生的思念和牽掛，因為這里是家。

九姓魂牽賈史莊，謀生四海闖八方。

今朝情煮一鍋飯，游子歸來是故鄉。

敬請光臨

賈史莊村民委員會

2023年4月25日

李曉泉的這封信寫了很長時間。村委會還專門成立了籌備小組和后勤保障小組。小組成員多達62人，細化到后廚、配菜、饅頭、餐具、志愿者、車輛、衛生、醫療保障等各個環節。僅配菜還分了切肉3人，炸丸子4人，洗蘑菇4人，燒火6人。李曉泉任籌備小組組長。

這樣的李曉泉沒理由不得到百姓認可。沈全智家領托管地錢時說：“給這么多呀！泉兒，你可得好好活著，咱村可不能沒你，要不，我給你買個肘子吃吧。”

這樣的李曉泉成了衡水市勞模、衡水市黨代表，2021年被武邑縣縣委縣政府授予“武邑縣擔當作為好書記”，2022年被衡水市授予“鄉村振興領頭羊”稱號。他帶隊的黨支部則在2021年被中共河北省委授予“河北省先進基層黨組織”稱號。有著“北大神童”之稱的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宣傳部部長李書磊來武邑調研時，本來縣里要求李曉泉的匯報工作不超過5分鐘，李曉泉也只準備了600字稿子。真正匯報時，李曉泉見李部長不是走過場，干脆稿子一扔，用大白話匯報起來。15分鐘過去了，都不好意思說了，結果李部長聽入了迷，示意他接著說。

這樣的李曉泉，雖然還是個農民，但哪一級領導見了都趕緊跟他握手。正因如此，到省市縣鄉開村黨支部書記會，他都選擇最后排角落位置。

李曉泉說：“現在不少人叫我泉哥。有一天我不是書記了，村里人還叫我泉哥，那才是真泉哥，我想當那樣的泉哥。”泉哥1970年出生，算起來才五十掛零，可過多的操勞給了他一張農村老臉，滿面煙熏火燎色，稀疏的頭發，深深的抬頭紋，幸好眉毛夠濃，眼睛夠亮，個子夠高，不失全村領軍人物風度。

泉哥語速快，挺能說的。我對男人“挺能說的”抱有成見，泉哥讓我看到了“挺能說的”和“挺能干的”并非對立。最近泉哥把手頭工作匯報給縣里。懷著對勞動者的敬意，三個縣級部門向他拋來橄欖枝，給了他300萬元的項目。　賈史莊村的發展更值得期待了。

五

李曉泉的微信名叫初心永恒，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我鞭策吧。

作為韓莊鎮人，很慶幸有機會回老家采風，有機會宣傳李曉泉這樣的村干部和他的賈史這樣的村莊。李曉泉也在慶幸：“我們村在新疆的、在北京的，都要回村蓋二層小樓呢。”

“李書記，村這么大，還這么干凈，別說兩個保潔員，20個保潔員也不行啊。”

韓秀恩老人插一嘴說：“泉兒，萬雨家那雞老從墻頭上飛出來，剛還說呢，氣得他直想把雞宰嘍，就怕它霍霍咱街上那花。”

又轉臉對我說：“看見根柴禾，我也趕緊拾起來扔進垃圾筒里去。”

見我一臉驚訝，她笑了：“嗨，就是當著泉兒的面，我往地上扔東西，他也沒法呀。可我舍不得，他把村里建得這么好，誰好意思。”

李曉泉一臉感激又討好地笑著。

我頓時明白了，什么兩名保潔員，分明1300多名保潔員。所以街道才干凈整齊，全村才日新月異。

尾

賈史莊村緊挨著106國道，像一輛疾馳的車。

作者：魏東俠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