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強縣大隊南吉利情報站交通員


父親雖然目不識丁,但很健談,尤其是我們那一帶抗日打鬼子的故事,他講得帶勁,我也聽得過癮。抗日戰爭爆發,日本兵到了棗強縣,為了強化侵略,還在我們村修了炮樓,有一個小隊的兵力。父親目睹了這些強盜燒殺搶掠的殘暴行徑,滿懷義憤參加到了抗日的行列,秘密成為棗強縣游擊大隊南吉利情報站交通員,站長叫姚振鎖(解放戰爭時期隨部隊南下)。父親的任務就是每天給縣大隊張靜隊長送情報。


父親的處境是很危險的,給游擊隊送信往往都是晚上,荒郊野外,夜黑風高,既要躲著鬼子的炮樓,又要防著漢奸,少則十幾里,多則幾十里,有時要上百里,隨時都有掉腦袋的危險。父親說他當時都不覺得害怕,日本鬼子禍害了這么多中國人,共產黨帶著咱打日本,怕什么!所以那幾年艱難困苦、生死攸關的事給我講得并不多,他覺得那些事都算不了什么。


可是,有一件事是父親經常講的,他覺得那是他的驕傲。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下著大雪,父親跟著站長趕往北吉利村北的松樹林里。那里有一片墳地,他倆趕到時墳地里已經有幾十個人,有幾個人扒開墳頭上的雪坐上去,大部分人都站在地上,不時抖著身上的雪。張靜隊長先作了簡短講話,講了敵情,講了任務,然后告訴大家,今天我們主要聽趙司令、陳司令講話。冀南五分區的趙義京司令、陳耀元副司令都是長征干部,派來棗強一帶領導抗日斗爭。他們兩個都是南方人,雖然講話時盡量放慢語速,但北方人還是只能聽懂大概意思。到底趙、陳司令講了些什么,父親沒怎么說過,父親給我反復講的是最后幾句話,他說陳司令最后講:“今天下著大雪,天氣這么冷,大家都是好樣的,等打走了小日本兒我們再好好地過舒坦日子,今天多冷也要忍著點兒,回去后不要再去燒房東那點柴禾,房東大爺、大娘村東一根、村西一截,撿點樹枝不容易,我們不能回去就這么一把火給燎了。”冰天雪地連老百姓的柴禾都不許燒!就是這幾句話,父親不知給我講過多少遍,他說石友三的部隊(國民黨駐河北的部隊)他見過,皇協軍就更甭提,都是欺壓老百姓的,共產黨、八路軍才是真正為老百姓著想的。


看來那個風雪之夜在他的心目中非常重要,一是他親耳聆聽了趙、陳司令的講話,熱血沸騰,感到無比的驕傲和自豪。二是好像一夜間真正了解了共產黨,覺得心里突然亮堂起來,所以他一生對共產黨赤膽忠心。到底他當了幾年交通員,我沒有問過,直到棗強的日本兵被趕走,南吉利情報站自行撤消,父親重又回家操持家里的生計。


苦心經營燜餅店


南吉利是棗強城東一個大村鎮,并且是鄉政府的所在地,上世紀五十年代全村就有五百多戶,兩千多人??箲饎倮螅欢缺蝗毡竟碜铀烈廑`踏的華北平原慢慢休養生息。特別是我們那一帶,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建立人民政權,開展土地改革,勞苦大眾逐漸進入正常的生活狀態。父親大字不識,既沒有文化,也不懂經濟。但是,他看到了我家所處的位置優勢。南吉利的經濟中心在“丁”字街和“十”字街之間,街兩邊是各式各樣的店鋪,逢到集市以這里為中心向外擴展,街的兩邊布滿了貨攤,來趕集的人們熙熙攘攘,非常熱鬧。我們家就在這條大街的道北,房宅雖不臨街,但有一條寬大的胡同直通街面。胡同口正處在這條繁華街道的中心,胡同口的對面就是一家果子鋪,面積不小,堂堂正正。果子鋪的西鄰是一家茶館兼大車店,東鄰是一家饅頭房。胡同口的西側是鄉里的供銷社,副食百貨、生產資料什么都有,再往西是一家燜餅店。胡同口的東側是一家醫院,東家叫李大中,身材魁梧說話高堂大嗓。再往東是一家中藥鋪,東家叫姚從范,印象里老人家文弱瘦小,和藹可親,店面也不小。沿“丁”字街往北拐是一家茶葉店,再往北是一家在這一帶小有名氣的燜餅店,內設大車店,吃住一條龍,牌號為“華昌店”。仔細品味一下,南吉利的這條街簡直就是天津的濱江道,北京的王府井,我們家這條胡同口的位置豈不是寸土寸金之地。父親為了一家人的生計,琢磨著要把這個胡同口利用起來。他把胡同口加了頂子,變成了穿堂屋式的餐館。餐館臨街一門一窗,進門是一條通道,仍舊直通胡同和院子,窗下是灶臺,有一個大的灶眼,一把炒勺放上去正合適。灶眼向左有一條火道,在火道上放了一排盛滿水的鐵皮水壺,大概有七、八個,在使用灶眼時有一部分余火就會沿著火道燒過來,利用那點余熱加熱那些水壺。店堂再往里有幾張八仙桌,這是客人就餐的地方。再往里還有一間小屋,供自己人或個別客人臨時住宿。聽老爸講,當年平津戰役結束后,被整編的傅作義部隊在我們村住了不少人,有幾個戰士就經常來店里幫著挑水掃院子,大家相處得很好。我記得當時小飯館還是滿紅火的。特別每逢集市,人來客往,吃飯的、喝茶的、歇腳聊天的,很有意思。在那個年代,鄉下人能到小館子里吃頓燜餅就很滿足。當時的肉絲燜餅、雞蛋燜餅、茄子燜餅、蒜毫燜餅等等,味道確實不錯。我小時每次吃燜餅都要父親多放醬色,出鍋后餅條都成了醬紅色,覺得那才夠味兒。直到參軍后探親回家,那時父親已病休在家,還要吃上一頓父親親手做的燜餅。


這條胡同的變化,也改變了我們一家人的命運。然而,在當時家里那樣窮困的情況下,父親用什么蓋起的房,又用什么置辦的那些桌椅板凳、鍋碗瓢勺,費了多少心血,付出了多少艱辛,現在只能靠想象了。有一點能記得起的,就是聽父親說過,飯館開張時那兩口袋麥子還是從東徘徊姥姥家借來的。


從燜餅店小掌柜到國家職工


1956年,公私合營搞得轟轟烈烈,從小業主到大資本家,一夜之間都成了國家職工,從小店鋪到大企業一夜之間全部國有化。南吉利小鎮也毫不例外卷入了這一熱潮之中。我那時年齡尚小,不了解太多的事,只知道包括我家在內的幾家小餐館成為了農村社會主義工商業改造的對象。印象最深的是姚振水、姚玉林和我們家共三家燜餅店加上姚鳳普的果子鋪,組成了南吉利公共食堂,是南吉利供銷合作社的一個部門,仍然經營餐飲。經理是上面派來的,職工是姚振水、姚玉林、姚鳳普,我們家是父親和哥哥一起加入的,哥哥當年十七歲,擔任食堂的會計。房舍用的是姚鳳普家的果子鋪,其他幾家的房產都沒有涉及。記得合營當年經營不錯,年底發了不少東西,錢可能發得也不少,如今還清楚地記得過年時父親在堂屋的家譜上貼滿了十元一張(當時是最大額)的人民幣,還買了不少鞭炮,父親的心情可見一斑。


公私合營后,父親、哥哥都成了國家職工。父親和母親商量,我家的店鋪讓困難戶宋存旺在這里接著開個茶館,東西都是現成的。不要租金,沒有條件,就是想幫幫窮哥們兒,讓他增加點收入,補貼家用。我為有這樣的父親而驕傲,他留給我們的扶貧濟弱、助人為樂的道德力量和家風我們會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父親為成為“公家人”而無比自豪,共產黨就是大救星,就是大恩人,我從小就不知聽了多少遍這樣的教導。這是父親發自內心的、沒有任何矯揉造作的肺腑之言,他認為“公家”就是黨,聽領導的話就是聽黨的話,領導指到哪里他就干到哪里。1956年合營后,父親在南吉利沒干多長時間,就調到外鄉鎮的供銷社工作,從1957年到1962年這幾年的時間里,先后到過流常、臣贊、王常、棗強,其間無論是干公共食堂也好,職工食堂也好,他都盡心盡力地為大家服好務,做好飯,當好大師傅。


可敬天下父母心


回想自己從呱呱墜地到長大成人,父母雙親吃苦受累,克勤克儉,為我們晚輩的付出是無法計算也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我的童年時代過得倒還愉快,然而到了1960年前后的生活困難時期,衣雖勉強蔽體,食卻不能飽肚。那時,只要有一點能吃的東西母親都省給我們兄妹。母親患有嚴重的哮喘病,再加上營養不良,病弱的身軀只能勉強站立支撐,那種日子是何等的艱難!以至于母親的病癥愈加嚴重,終日咳喘不停,力不能支。這種病當時在農村也沒有別的治療辦法,只靠在天津人民制藥廠工作的大表哥吳鳳珍經常讓人捎回的麻黃素勉強維持。1967年冬,母親再也熬不過去,只47歲就離我們而去了。對于父親、對于我們兄妹都是人生之大痛。


母親走了,父親仍要到棗強上班,我當年十七八歲,妹妹十來歲,我們兄妹的日常生活只好依靠哥嫂。如果有母親在,我還只是個孩子。沒了母親,父親很自然就要考慮我的成家問題。他托了街坊鄰居、親戚朋友給我介紹對象。但我的抵觸情緒很大,一是年齡小,不愿考慮這種問題;二是當時仍在上學還沒畢業,不便處理這種問題;三是家境貧寒,不具備結婚成家的條件。特別是房子問題,當時我家能住的只有三間北房,除中間的堂屋外,哥嫂住西屋,我和妹妹包括父親回家都住在東屋,兩間西房破破爛爛沒法住人。這媳婦又往哪里娶呢?當時我確實認真地考慮過,這樣的條件,能找到比較理想的對象嗎?事實正如想象的一樣,當時介紹了不少,有的是女方不同意,有的是我根本看不上,一來二去沒有結果,父親脾氣來了,有一天竟直接找到學校把我訓斥了一通。


其后的一個星期天回家,父親在家,又有人來給我介紹對象。姑娘是本村的,父輩都相處不錯,父親沒意見,要我去見一下面,嫂子還準備了一塊布料作為見面禮。我聽后簡直是一腦門子官司,百般苦悶,但又怕父親再生氣發火,也就硬著頭皮答應去見面。當時想,見面又不是結婚,見面以后再拖著看。這時父親也看出我的心事不對勁,就把我叫了過去,說已看出我還是不高興,說不愿意咱就不去了,這是一輩子的事,強扭的瓜不甜。但你也要理解當老人的心情,沒娘的孩子總得早一點兒有個人管才好啊,不然這當爹的也會總揪著心的,咱也商量商量,我也聽聽你的想法。我本是準備挨數落的,哪知父親竟是一番這樣的話,我很感動,也深切地感受到父親的良苦用心。我把那些想法一一說出,特別是想要千方百計蓋兩間東房,小也不怕,簡陋也不怕,娶來媳婦總得有個落腳之地啊。我和父親商量在我十九歲把房蓋上,二十歲保準結婚,到時我會動員親戚朋友去介紹對象。父親也高興地同意了我的意見很快進入了緊鑼密鼓的籌備。父親托人在棗強軋花廠西面的磚廠買了兩千塊磚。磚瓦廠離我們村二十多里地,那天幾輛馬車來送磚時我正好在家,父親跟著車來的,看得出,父親很高興。因為這兩千塊磚往院里一放,街坊鄰居就都知道宋家門里要蓋房娶媳婦了。哥哥也大力支持,在縣招待所托人買來了葦箔,他們還做了門窗木料的購買計劃,擺出了要大興土木的架勢。后來,隨著我1969年初的應征入伍,父親和哥哥的努力只成為了一個過程,那兩間小東房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了。但老人家的一番苦心讓我一直銘記于心。


父母過早離開了我們,未能在二老身邊盡孝,也是人生之痛??!不過今日可以告慰二老的是,晚輩一生努力,成家立業,家室和睦,子孫相繼,生活寬裕,現今更是國泰民安,太平盛世。每每追思懷念,常感念于心,愿父母在天之靈安息!


作者:宋振才(曾任天津新蕾出版社黨委書記)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