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同,有幸和朋友參觀了一個門簾展。每一副門簾都是用五顏六色的舊布頭拼接而成。布料有的薄有的厚,都被心靈手巧的女子合理布局,精心安排,成為整體美感很強的一幅畫。圖案有的是繁瓣的大花朵,有的是標準的幾何圖形,有的是俏皮的小虎小兔小雞雛。這些門簾陪著女子的一家人,在山村里掛了很多很多年。
小時候,家里各屋掛的紙管簾子都是姥姥穿制的。先用廢紙搓成細長的紙管兒,涂上油漆,油漆干透,再用帶鉤的鐵絲把紙管兒勾串起來,一條條掛在橫板上,一副紙簾子就成了。這屋是紅白條的,那屋是黃藍格的,屋屋各異,年年不同。最喜歡的是一副墨綠色門簾,干干凈凈懸掛在爹娘睡房和外屋之間,擋著蒼蠅蚊子,晃著出出入入的人影。我和妹妹經常從簾子里鉆出頭來,攥著兩綹細長的簾條子垂在耳邊腋下,當成古裝戲里皇姑的大辮子。紙簾子慢慢臟了,變形了,夏天就過去了。
再小的時候,我跟姥姥姥爺生活在一起。村里還沒有電燈,晚上姥姥經常帶我去“大姥姥”家玩。大姥姥家常常聚了好多人,人們圍著煤油燈聊天,或者給我出謎語,讓我跟桌子比個頭。有時候,人進來得急,用力掀門簾,燈頭忽閃忽閃,把持不住,熄了。這時候,大姥姥就從炕上起身,去摸火柴,人們繼續說話。有火星一閃一閃,那是有人在吸旱煙。火柴一劃,小火苗從火柴頭粘到煤油燈上,慢慢跳躍,像它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大姥姥家的門簾是藍色的,本是一塊白粗布,請走街串巷的人拿去染了的。這長方形藍布掛在大姥姥屋和外屋之間,憑著腳步聲,屋里的人準會猜到要進來的是誰。有時候,腳步聲不熟悉,人們就一起望著門簾。等來人撩簾進來,炕上、柜子上的人就松動起來,給來人讓坐:“你怎么有空呀?”
大姥姥家的簾子里人們絮絮緩緩地說話。一大屋子大人之間,我是那個最不起眼的安靜小孩,有時會跳下炕,來到地上“轉裙子”。人快速旋轉,等裙擺飄起來了,就猛然蹲下去,裙子就變成一個圓圓的花苞。大人們說他們的,我轉我的。有時候燈頭火苗也被我帶動得忽閃起來,人們的影子就在墻上忽長忽短地游蕩。等門簾一動,我便會飛快逃到炕邊偎依在姥姥身邊,一來是怕,二來是羞。小小的我,在那個幽暗的小屋里,度過了無所事事的童年。
老爺爺的屋里掛著一個竹簾。竹簾由細竹條橫編而成,并不能上卷。想要進到門里或出去,必須推開硬硬的它,從縫隙里出去。所以每次出門進門都小心翼翼,不得魯莽。老爺爺的床鋪下有他的舊手絹,里面包著零錢,我和妹妹覬覦很久。后來,我們分別都作了賊。我攥著一張五毛錢一溜小跑跑到村供銷點,買了一只玻璃管鋼筆。妹買的什么我沒問,反正后來她也招了。
老爺爺的櫥子里,有時會飄出香味兒,那是老姑或是別的親戚買的槽子糕。老爺爺總是慢慢打開鎖,慢慢拿出這稀罕東西,我和妹妹一動不動,一直盯著老爺爺的手,直到那槽子糕堵住了口水。槽子糕的香甜松軟是一座味覺豐碑呀,至今沒有什么味道能夠超越。
冬天,母親會縫制一個棉門簾。把舊床單、舊被面裁剪成形,縫紉機嗒嗒響著,很快就成了一個布套子。把舊被子里拆出的棉絮裝進去,再縫壓好,寒氣就擋在院里不得進屋了。棉門簾會擋住光,外屋在冬天都是暗的。除非點蜂窩煤爐子時,煙太多,才掀開棉門簾。過年時,爹娘會在門邊門頭貼上大紅的春聯。花棉布門簾被夾在正中間,好像它才是最尊貴的君王,震耳欲聾的鞭炮仿佛都是為它放的,神氣得很呢!
如果手里端著東西,騰不出手掀門簾,就要用身子拱了。拱開棉門簾,身子一轉,就轉進屋了。很喜歡這個動作,有時和妹妹就算空著手,也要垂下來不去碰門簾,直挺挺轉進屋。天氣漸漸暖和了。太陽把棉門簾曬得很厚,身子都不愿挨它了。母親就把門簾摘下來,換成輕巧的單布門簾。我們又可以隔著門簾藏貓貓了。
紙門簾、布門簾、竹門簾、棉門簾,都是童年少年的物件,不懂“簾卷西風”,不懂“柳絮驚春晚”,也不懂“簾動午風花氣暖”,它懸掛在有老有少的普通農家,守護著平靜溫暖,慢慢陳舊,慢慢漂到歲月的長河里去了。卻有時會翻浮上來,在記憶的浪花里和我重溫過去的光陰故事。
搬到小城,人們已經不再掛門簾了,我只在書房門口掛了一個香樟木珠半截簾。人一過,簾子上的小木珠就搖晃碰撞起來。人走了,簾還在動,還在細響,晃晃悠悠,把時間都晃慢了。它也將是歲月的故事,簾內的人,會盡量把它寫好。
作者:張愛麗 編輯:李耀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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