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冤決獄平兒行權”,這個片段發(fā)生的時間非常微妙——是在鳳姐“因年內年外操勞太過,一時不及檢點,便小月了,不能理事”(第五十五回)之后,更是在探春、寶釵那個臨時班子牛刀小試、聲威大振之后。


涉及的人物也很微妙——有王夫人的丫鬟、寶玉的丫鬟以及其他一些人的丫鬟,還有管廚房的柳嫂子及其女兒,還有賈環(huán)(其實還有一些人,討論中不涉及,就不贅述了)。


而出面決策處理的,卻是臨時班子以外的人員、鳳姐的親信平兒。


處理的結果,用平兒的話,就是“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方是興旺之家。若得不了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的亂折騰起來,不成道理”(第六十二回)——基本上就是和稀泥,讓“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別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帶上,什么事他不應承”的特殊人物石兄扛下了一切。


反反復復讀這段,其中有些意味令人深思。


不妨從事情基本定案后鳳姐的反應說起——“還要細細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不用給他們吃。一日不說跪一日,就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連“太太屋里的丫頭”——說白了就是王夫人的臉面都不顧及了,很顯然,鳳姐對這件事的處理是不贊成的,甚至是非常不滿意的!


其實事情本來確實不大,就像平兒說的“什么大不了的事,樂得施恩呢”。那鳳姐為什么有這么大的反應呢?


一方面,這固然是因為這么處理不符合她一貫的風格,但是更重要的一方面,這里面包含著很強烈的內在矛盾與沖突。


探春、寶釵那個臨時班子,是王夫人利用鳳姐病倒的機會組建的,目的并不僅僅在于管理,還在于過渡,最終取向是在“金玉良緣”實現(xiàn)后,寶釵順利接管家政(詳見拙作《王熙鳳生病后,王夫人立馬調整榮國府管理層,背后蘊藏玄機》)。


結果這個班子牛刀小試、聲威大振。而鳳姐此時此刻會是個什么心情!?


鳳姐當然并不反對探春“興利除宿弊”——她自己也知道有些問題不解決不行。從第五十五回結尾她和平兒的談話中就可以看到,她支持探春的所作所為,而且還要求平兒積極配合。


但是,“事”上可以支持,“人”上就不一定了。


首先,“興利除宿弊”取得的成效和造成的影響,是多多少少出乎鳳姐預料的,由此產生的“人”的威信更是令鳳姐憂心如焚的。


當然,探春并不是鳳姐的心障——她雖然在其中是挑大梁、唱主角的,但姑娘家早早晚晚要出閣,長遠上并沒什么要緊的事情。


但是寶釵——王夫人內定頂替鳳姐的人選——“小惠全大體”的幾招,在其中起到了畫龍點睛的獨特作用——家人們“姑娘奶奶這么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的一片歡呼,就是寶釵樹立威信的鮮明寫照(第五十六回)。


這就讓鳳姐病上加病了。


鳳姐現(xiàn)在已經看透了姑母的用心和手段。眼見得“頂班的”旗開得勝,鳳姐一下子就會聯(lián)想起“靠邊站”以后——那時候還怎么有“威重令行”的感覺,怎么秀“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第十四回)的氣度,怎么得“這幾年拿著這一項銀子, 翻出有幾百來了”(第三十九回)的實惠,怎么拿“一信兩命”換來的三千兩,怎么收冰片麝香一類物事,等等,等等,等等。


病臥在床的鳳姐,眼見得局面一步步惡化,卻又無力干涉,兀的悶殺也么哥!


偏偏在這個時候,出了這么一連串的事情。


如果“細細的追求”,把這個事情“叨登的大發(fā)”(第六十三回)了,一定會有一系列收獲——臨時班子治下,出了這么嚴重的問題(到時候就可以無限放大,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班子成員沒有責任嗎?


而且這個追責還可以非常精準:“那時李紈正因蘭兒病了,不理事務”——順便說一句,這賈蘭病的真是時候,李紈真不簡單——扯不上珠大奶奶;探春事務繁雜,有責任也是有限的;而這種發(fā)生在日常生活中的事故,“帶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第五十五回)的寶釵,恰恰難辭其咎!


鳳姐原始的處理方案“將他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就是“叨登的大發(fā)”的節(jié)奏。這樣,臨時班子的“過渡”職能就能有一定的“止損”——這四十板子哪里是往柳嫂子和五兒身上打?分明是要往薛寶釵的威信上揍啊!


而且,其中還涉及了王夫人的丫鬟——打奴欺主,如果真的能讓她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也算是鳳姐對王夫人組建臨時班子的事情,出口惡氣!


而且,這里還有賈環(huán)的事情,讓他好好惡心一下,對他的親媽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刺激——鳳姐要收拾趙姨娘,理由還不是俯拾皆是嗎?


可惜,鳳姐當下力不從心,沒辦法直接實現(xiàn)這一系列美妙設想了。


但是,畢竟探春的態(tài)度是“姑娘知道了,叫你們找平兒回二奶奶去”——鳳姐在這個問題上是有決策權的,只是執(zhí)行起來實在吃力就是了。


可是,平兒可以執(zhí)行鳳姐的決策啊?事情后來怎么就演變成了和鳳姐期望的完全相反的局面了呢?


這里就要“細細的追求”平兒的心理變化了——這是一條相對比較長、分點成線的大反射弧。


首先說,作為一個有合法手續(xù)的“屋里人”,和賈璉在一起完全是光明正大的事情,而且鳳姐自己還鼓動平兒——“浪著勸我,我原不依,你反說我反了”。但事情過后,結果卻是“大約一年二年之間兩個有一次到一處,她還要口里掂十個過子”。這其實已經讓人夠委屈、窩火的了。而平兒卻“從不把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會挑妻窩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膽伏侍她”(第六十五回),這相當很難得了。


但是,平兒就是暖不化鳳姐那顆心,熱臉孔終究是貼了冷臀部。賈璉和鮑二家的隨口幾句一面之詞,就能讓平兒的“忠心赤膽伏侍”化為烏有,“回身把平兒先打了兩下子”(第四十四回)!


不要小瞧了這一節(jié)。這幾巴掌激起了榮國府內對鳳姐的普遍公憤——如果平兒這樣的都挨打,世上真的就沒有公道二字了。包括寶玉在內的一干人等,對此都是憤憤不平的。在第四十五回研究詩社經費的時候,李紈那一大篇話中,看似偶然說出了關于平兒的話,就是這種情緒的集中反映——鳳姐這次可以說是人心喪盡。


別人心理上都是這樣,作為本人的平兒會怎么樣?再厚道的人,恐怕也不會沒有想法的。


平兒是人,不是機器,不是工具。這件事就是轉折點,是平兒漸漸脫離鳳姐的開端——在此之前,雖然“木石前盟”“金玉良緣”的事情日益顯現(xiàn),鳳姐地位開始動搖,平兒也沒有自外于鳳姐的心思。但是,從那天開始,不一樣了。


“情掩蝦須鐲”,固然是為了保全寶玉的面子(雖然最終被晴雯搞壞了事),但是這也是平兒第一次背著鳳姐處理事情。雖然她本人就是失主,但是處理這件事情的心理,恐怕不是簡單“寬容”二字能夠涵蓋的。


而這次“行權”,則是大張旗鼓地違反鳳姐的意圖。鳳姐已經明示“將他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平兒下來卻四處調研、了解情況,千方百計“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第六十二回),形成了與鳳姐初衷完全不同的結局——而她說的“縱在這屋里操上一百分心,終久是回那邊屋里去的,沒的結些小人的仇恨,使人含恨抱怨”,恐怕不僅僅是勸鳳姐的,根本上還是她自己心理的反映:不能再跟著這位跑了,吃苦受累得罪人,最后里外不是人。


而鳳姐此時一方面力不從心,只好“隨你們罷!沒的慪氣”,一方面也確實沒有意識到平兒的變化——病中還“雖不出門,然籌畫計算”(第五十五回)的她,覺得自己的掌控力對整個榮國府都有效,何況這個“身邊人”。


離了鳳姐,靠得住的是誰呢?還得靠“爺”,這是當時的禮法下最明智的選擇。尤二姐事件,一方面讓平兒更加相信自己的抉擇是正確的,一方面也提供了轉舵的機緣——“忙將二百兩一包碎銀子偷出來,悄遞與賈璉”,而賈璉“將一條汗巾遞與平兒”“你好生替我收著,做個念心兒”(第六十九回)的舉動,已經顯示了他對平兒的親密——鳳姐眾叛親離的情形已經淋漓盡致了。


事情就這樣一步步走了下來。平兒所作所為,毫無可以指摘之處。當鳳姐“一從二令三人木”(第五回)之后,平兒自己開辟的道路終于結出了避禍得福的果實。她搭救了巧姐,“賈璉見了平兒,外面不好說別的,心里十分感激,眼中不覺流淚。自此,益發(fā)敬重平兒,打算等賈赦回來,要扶平兒為正”(第一百一十九回)——也許讀者對程高本有各種各樣的質疑,但我們覺得:這就是善良、明智、穩(wěn)重、端雅的平姑娘應該得到的結局。


編輯:李耀榮

來源:人民網
原標題:紅樓夢:平兒行權一回,她為何敢違背王熙鳳命令?要為自己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