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念莫過家鄉味,最憶還是少年時。近來格外想咥一碗羊肉床面。“咥”大概是關隴方言,dié音,習慣讀四聲調,吞吃的意思。我少年時只說吃,從不說咥,這些年也極少說。感覺有些粗俗,比較反感。印象誤區,好像只有那些年齡不大不小、看似不大正經的才把“咥”掛在嘴邊。他們看誰吃得多,吃美了,便壞嘻嘻地明知故問“今兒咥了幾碗”。要是闖了大禍,也說咥了個冷活。干成了大事,又說人家咥了個大活。
略微一想,單聽這個冷慫音節,再看這個怪異的字形,就知道是鄉野俚語的大俗。自帶一種豪爽硬朗的感覺,就是一幅狼吞虎咽的畫面,酣暢淋漓,動感十足。外地人可能不懂,關隴一帶一聽這個咥字就上頭,就想咥幾碗。想來大概覺得吃不夠形象過癮,硬生生地給弄出這么個更帶勁的字來。
我最懷念的家鄉美味要數羊肉泡饃和床面。羊肉泡饃,陜甘都有,卻也略有不同。西安的講究掰饃,掰得要碎,一鍋燜端出來一大老碗。黏黏糊糊的,很好吃。老家慶陽跟西安是地地道道的近鄰,做法卻不大一樣,更為清爽利朗。湯、肉、饃分明,肉香撲鼻,風味獨特,好吃極了。
去年回鄉剛到集上,全家就迫不及待地先咥了幾碗羊肉泡饃。開店的邢師傅認識父親,聽說我們三五年沒回來了,做得格外用心,份量十足。他說在集上開了幾十年羊肉館子,都是自己選羊親自宰殺烹制,放心得很。又一個勁兒地說,表侄你想吃了就來,表叔沒大本事,但是一碗羊肉泡饃管你吃好。家里多年不動煙火,處處不便,我們便三天兩頭去他的羊肉館咥上幾碗。吃著吃著就感覺用吃著實詞不達意,還就得是——咥。
床面就是饸饹面,用壓面床子壓的,平常就叫床面,外面才叫官名。羊肉床面最好吃,蕎麥面的最正宗。我在集上找了幾家床面館子吃,都不錯,但還是差點兒意思。后來一天,見到母校高中的班主任孟老師,把我們帶到了一家蕎麥床面館子。店面不大,還算利落,人很多,排著隊。蕎麥面早已是稀罕玩意。等了一會兒端上來幾大碗蕎麥床面,剝上幾頭蒜,那真叫一個帶勁。終于大飽口福,恨不得再端幾碗回河北吃。頓覺師恩如山,激動難忘。妻兒僅回過兩次隴原老家,最歡喜的就是面好吃。他們飯量小,也能吃一大老碗。紅湯辣子配上農家山羊肉,羊肉泡饃和床面徹底把他們征服了。
原來,好這一口、念這一口的不光是我,偶爾跟幾個多年漂泊在外的同窗聊起來,都說最想的就是咥一碗床面。又不約而同地說,最好吃的床面不在飯館里,在紅白事上?!斑^事”就要“喝湯”,喝湯就是吃羊肉床面。那一口口大鍋,紅湯翻滾,熱氣騰騰,你一碗我一碗,咥得又快又美。我對吃席向來無趣,條框多,耗得慌,咥上兩碗床面比啥席都強。想來,或是因為過事請的都是方圓有名的鄉村大廚,搭棚支灶,現宰現炒。主家不惜錢糧,樣樣貨真價實,廚子大展身手更舍得東西。
遺憾的是,在老家那段日子竟沒能趕上誰家過事。白事不能說,但娶媳婦嫁姑娘的紅事也沒有一個。哪怕有個不認識的人家,觍著臉去行個情,多隨個禮,讓蹴在門口咥上兩碗也行啊。結果連這也沒碰上,終究沒吃上過事的床面。前段有個老鄉回家,他好福氣,吃上了床面。知道我朝思暮想,故意“拍”來一碗,頓時讓我垂涎三尺。他也是打聽誰家過事,特意去的。嘿,我們就都這點兒出息了!晚上跟妻子一聊,她也饞極了,也說回味無窮,老想著再回去吃一頓。老家能吸引她千里迢迢爬山涉水的,好像就屬這一碗飯了。
回到老家我向來不用琢磨吃啥,菜不用吃,酒不用喝,席更不用上。只要咥上兩碗蕎麥床面,外加一碗羊肉泡饃,山珍海味靠邊站,生活美得賽神仙。想想就舒坦極了。
這一聊可要緊了,更饞了更想了。半夜一口氣寫下這些文字,仿佛真的咥了一碗羊肉床面。原以為是望梅止渴了,結果想咥一碗的沖動更強烈了。雖然覺得咥還是有點兒簡單粗暴,想想還是算了,咥就咥吧,還是這詞到位。要么實在是拐彎抹角,言難盡意,就當故意咥個冷活吧!
作者:曹寶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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