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景州出了個文武兼修的才子,他就是清順治辛卯(1651年)舉人、辛丑(1661年)進士張衡。張衡字晴峰,上官村(今景縣王謙寺鎮大上官村)人,歷工、戶二部郎,先后主持山西鄉試、巡視兩浙學政,官至陜西榆林東路道員(正四品)。令家鄉人驕傲的是,張衡無論做京官,還是治地方,都有很好的名聲。康熙三十年(1691年)陜西中部大旱,獨張衡治內連續兩年有秋。離任時,百姓夾道相送。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噶爾丹叛亂,張衡以六十九歲老邁之軀,執戈貫甲,捍衛疆界,時人譽之班超再世。


康熙庚戌(1670年),張衡已在京履職十載。京城士子敬其人品才學,多與交往;因愛好古董玩物,還結識了一位姚姓販子。


是年五月大五那天,姚販子叩門,說有古琴一張,請張部曹掌眼。張衡將他迎進門來,令書童打開窗子、灑掃廳堂,之后整理衣冠,雙手接過古琴,輕輕放在幾案上。


張衡仔細端詳,頓覺眼前一亮:盡管琴床不潔,但梅紋如龍蛇盤復,隱約可見;大宋皇家“宣和養正”鈐款,宛然在目,果真一張宋傳古琴!他早聽坊間傳聞,大唐巴蜀雷威,是制琴巧匠,每欲制琴,必于風雪之夜,坐于松林深處,聽松濤呼嘯之聲,辨悠揚連綿之音,取豫章之質為琴材。雷氏琴世稱雷琴,音色純正清幽,學人雅士競相追捧,以得而藏之為榮耀。看那鈐款包漿,定非尋常之物。張衡不能自已,竟折了木屐的齒子。他調弄七弦,試彈一曲,果然逸響脆冷,音色飽滿。姚販子見張衡如此興奮,當然出了不菲的要價。張衡一口應允,傾囊買下。第二天,張衡抱琴送至東吳名匠張亮琴鋪,經過一番清潔調試,愈發古樸典雅。張衡摩挲把玩之間,于琴側逼仄處,又見“大唐雷氏斫”四字款識。張衡大喜,自語道:“司馬相如有綠綺琴,視之如命;蔡邕獲焦尾琴,愛之如子,我張衡得此至寶,后半生就要與之為伴了。”張衡將雷琴敬置中堂,真想仿米顛拜石,也拜上一拜。在張衡看來,這是進京十載,最值得慶賀的雅事。


既然是雅事,就得與摯友共賞。于是展紙提筆,修書三封,令書童投送田雯、王士禎和陳維崧,邀三人月望之日,雅集小酌,鑒賞古琴。田雯字紫綸,德州人,詩文飲譽京師山左,官至戶部侍郎,此時就職內閣中書舍人。王士禎字貽上,自號“漁陽山人”,籍貫山東新城,蒙康熙帝召對,官至刑部尚書,引領清初文壇數十年,時任戶部侍郎。陳維崧字其年,號迦陵,宜興人。其父陳貞慧尚氣節,為“明末四公子”之一。陳維崧上宗庾信,下尚唐初四杰,經他用過的詞調有四百余種,詞作量達一千八百余首,為古今之最。其詞氣脈沉雄敦厚,坊間競相傳唱,史稱“自唐開、寶后無與抗”,是“羨陽派”的代表人物。后入京,蒙康熙帝召見策問,授翰林院檢討,參修《明史》。此時尚未出仕,正逗留京師。三人論德操文章,都是大清屈指可數的國士。在張衡心里,三人是惺惺相惜才子,更是同氣連枝的朋友。


皓月當空,燥熱退去,張家別塾風清氣和。王士禎、田雯應時而至,正待品茶,門子將一封書信交給張衡。張衡看罷書信,面帶遺憾,對二人說道,其年兄熱病在床,不能赴會,隨書賜詩一首。隨即朗聲吟誦:


白項老鴉啼上樹,街南北風幾時住。

黃塵十丈瞇殺人,三日不得洗袍袴。

張侯貽我玉版箋,要我禿筆吟么弦。

龍香蛇蚹百不見,出語那得清而圓。

黃金之臺作平地,十到長安九敗意。

恒山道士說興亡,焦桐何知爾許事。

來朝手撥壓博茶,擬倩雪甀烹葵花。

請君暫鼓玉練瑣,使我耳畔聞爬沙。

繡靴女伎輕學此,口曲不是箏琵琶。


詩調皮風趣,通俗清純,可謂嚼金漱玉。三人連稱“好詩!好詩!”說笑間,已步入庭院。只見月光似水,紗燈流彩,三張幾案南向,呈半圓次第擺開,一色的菜蔬酒饌、文房四寶,首席右側置琴案,各有童仆侍立左右。王、田二人暗自思忖,可暢飲,可嘯詠,可撫琴,可賞月,難得張戶部匠心獨運。張衡環視左右,感嘆道,今夜月圓風清,只惜玉璧微闕。王士禎道,不知仁兄何出此語。田雯道,我倒猜得五六分。張衡道,仁兄不妨說來。田雯道,一是其年兄因病未到,二是一人遠在山左,不得邀請。王士禎恍然大悟:莫不是諸城李澄中!張衡撫掌道:知我者,二公也!世傳二公與澄中兄三足鼎立,為“山左三大家”,二家光臨,尚缺一家,豈非憾事耶!恭請部堂、中書二位大人飲酒賜詩!三人才華橫溢,皆是擬題詩文、立就千字的人物,飲酒酬答間,皇皇詩篇已置于幾案。


張衡自度成曲,撫琴暢吟《雷琴歌》:


十載金門容吏隱,一卷南華伴瑤軫。

行廚幾日冷晨炊,古懷幽賞還無窘。

為郎白發將如何,樽前放眼仍高歌。

愛客尚能蔬筍共,瓣香篆裊茶煙和。

姚家平頭頗解事,囊底金石富文字。

恥隨負販走市門,時攜綠綺來蕭寺。

五月五日凌晨起,高槐疏藤斗青紫。

呼童灑掃靜垂簾,玉案拂拭如秋水。

此琴適來置堂中,倉皇屐折蓬窗底。

梅紋蛇蚹連胝胼,宣和養正印宛然。

一彈再鼓發逸響,脆冷輕松音獨全。

急趣奚囊脫相贈,古桐歸我成因緣。

金徽半落無顏色,龍齦剝蝕窳且仄。

非無焦尾承冰弦,膠漆支離苦縮瑟。

吳門有客雅擅能,咄咄欲逼威霄名。

許我重整手持去,郢人之斤何縱橫。

大唐雷氏有記注,隱躍乃在偪側處。

借非樸斫諦視久,真款秘藏那得遇。

吁嗟念爾歷千秋,浩劫茫茫誰復收。

護持自是鬼神力,興亡閱盡如浮漚。

狂呼欲學怪石拜,摩挱珍重逾琳璆。

昔聞半璧開新朏,方杖蝶帖同一棄。

我今髹湔將無同,神物寄托良有意。

此舉一解從前嘲,還爾元來混沌氣。

田雯崇尚南宋詞人姜夔,諳熟音律,尤善琴瑟,亦如張衡,度曲自唱。一首《雷琴歌為張晴峰作》,可謂天籟雅音:


孤桐三尺歷千載,張子入市偶得之。

眾星剝蝕渾莫辨,色如苔蘚多瘢胝。

白日摩挲夜畫肚,劚自何人遺今茲。

不妨故物遭槅剖,經營妙絕般與倕。

是時坐客避十舍,橫刀快斫生蛟螭。

多年風雨伏其腹,舂撞崩裂毛發吹。

背署宣和養正字,點竄到薤峋嶁碑。

名曰大唐雷氏制,巴蜀巧匠西南陲。

我聞雷威雅好古,雜花亭舍無人窺。

斷琴成紋蛇蚹走,霧中翠嶂連蛾嵋。

嗚呼!

此琴有鬼守湯盤,孔鼎同攀追不然。

唐宋興亡吊陳跡,斜陽蟋蟀秋聲悱。

金石劫火況枯木,今之存者寧無疑。

涂以福髹絃則七,傖父嗤點何其卑。

太古遺音在指爪,什襲瓦缶徒爾為。

爨下棄材世莫惜,廣陵絕調群豈知。

蝙蝠宵飛月皎皎,躑躅葉大風飔飔。

看余一旁意騷屑,承頦拄肘聽穎師。


歌聲伴著琴聲,時而清幽深沉,時而激越高亢;時而春風化雨,時而東風浩蕩,這是雷琴的音色、動人的韻律,是雋永如縷的文脈,更是友情、才情的交融與和諧。張衡、王士禎沉浸其中,不由得移步踏足,翩翩起舞。待田雯歌罷,王士禎吟五言一首:


《張晴峰戶部得雷氏琴》:

枯木向千載,中有太古音。

君子重拂拭,寄此山水心。

閑庭何蕭條,苔色上衣襟。

爐煙方斷續,房櫳杳森沉。

遙懷托散暢,古調刪哇淫。

良以辨廉志,詎必徽黃金。

相賞在松石,瀟然風滿林。


三人飲酒品詩,撫琴歌詠,直到冰輪西墜,月照東廂。


接下來十幾日,張衡于公務之余,修書近百封,寄大清名士索詩,并請李澄中為即將成書的《雷琴詩集》作序。一年后,得詩百篇,集成面世,坊間競相傳唱,京師“洛陽紙貴”。


作者:鄧文華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