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念孫犁先生誕辰110周年的日子里,我來跟大家說一個好消息:距今已經86年,從來沒有文字記述過、也沒有人問詢過的孫犁先生在河北抗戰學院(校址在深縣舊州)講授抗戰文藝的提綱首次出現了!喜歡孫犁先生的崇敬者們,孫犁先生故鄉熱愛他的人們,一定興奮不已,若孫老先生的在天之靈有知,也許會為這個事兒高興吧……


1938年,正是冀中抗日斗爭風起云涌時期,孫犁先生把它稱之為“平原的覺醒”。這年秋季,冀中區黨委為培養造就大批抗日精英,歷經黨的北方局批準,聯合冀南、冀西等地,建立起了河北抗戰學院,分為民運、軍政兩院。孫犁先生回憶說:“民運院差不多網羅了冀中平原大大小小的知識分子,從高小生到大學教授……教員都稱為‘教官’。在操場,搭了一個大席棚,可容五百人。橫排一條條杉木,就是學生的座位。中間樹立一面小黑板,我就站在那里講課。這樣大的場面,我要大聲喊叫,而一堂課就是三個小時。我沒有講義,每次上課前,寫一個簡單的提綱。每周講兩次”。


這次發現的孫犁先生講授提綱,應該就是他講課中用過且經過整理的。講授提綱是刻寫油印折頁本,16開。完整的有三章,分別是:創作的準備、民族革命戰爭與文藝、抗戰文藝的寫作。這三章之前,僅存有標著數碼的八至十四自然段,其中第十自然段前有標題是:(三)文藝推進生活。按照提綱的殘存內容與孫犁先生的著述習慣推想,作為第一章(或第一、二章),應該是講了文學概念是什么和文藝思潮及其作用有哪些。經過與孫犁先生同在1938年這一時期的主要文獻《現實主義文學論》《戰斗文藝的形式論》等,或稍后關于文藝創作的文稿相比對,除去文章體例不大一致以外,講授提綱所涉及的基本內容,與它們都沒有大的區別。講述中所列舉的實例,都屢屢提及了前蘇聯一些作家塑造典型的藝術手法,尤其是高爾基、岡查羅夫(岡察洛夫)等創作的小說人物。經過這些比對可以說明,孫犁先生這個時期關于抗戰文藝的思想理論是已經成熟與一以貫之的,他的這些文章與講學活動,對于推動冀中抗戰文藝運動轟轟烈烈的開展,具有奠基作用。孫犁先生1978年在回憶抗戰學院的教官生涯時說道:“三個月的時間,我主要講了抗戰文藝的理論與實際、文學概論和文藝思潮、革命文藝作品介紹,著重講了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從講授提綱所存在的章節框架以及內容可以明顯地看出,孫犁先生對于當年講授抗戰文藝的回顧,盡管時隔已經四十年,但印象還是極其深刻與準確無誤的。


說起《河北抗戰學院抗戰文藝講授提綱》(以下簡稱《講授提綱》)的來歷,還要從我家有四本冀中抗戰早期的書刊說起,《講授提綱》是其中之一。其他三本分別是:《什么是列寧主義》《中國近代史》《火線半月刊》。這4本書,還是我姥爺趙國桐80多年前直接學習并保存下的,又經我現在已經90多歲的老母親趙秀欣之手得以存留到今天。姥爺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家是饒陽縣沃堤村,職業是五公村學校教員,又是本村黨支部秘密時期的書記,我母親是建國前老黨員。1939年,饒陽縣委主辦的抗戰小報《大眾報》編輯部,就秘密隱藏在是堡壘戶我姥爺家。


因為四本書的關聯,才使我有了發現《講授提綱》的過程。最先突破的線索是《什么是列寧主義》,我發現這本書是1938年冀中火線出版社印刷并發行的;其次是發現《中國近代史》也與冀中有關,是新華書店冀中支店1942年翻印的;然后又發現沒有封面封底的刊物的眉線印有《火線半月刊》,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強烈的求知欲,引導我千方百計查找冀中報刊資料,后來便有了極具價值的發現:確認此書是1938年春夏之交在冀中的任丘編輯印刷出版的;再深一步探討,又驚喜地發現另一本無頭無尾的刻寫油印資料,就是現在所說的《講授提綱》,它的扉頁殘頁有鉛筆字:“趙國桐”三字,雙頁折線上,印有“抗戰文藝”四個字。我當時著實吃了一驚:因為在不斷的搜集與查閱冀中抗戰資料中,我曾經發現過“抗戰文藝”這些字眼兒,與河北抗戰學院有關,又與孫犁先生有關。到底歷史的真相如何?一定來個“打破砂鍋紋(問)到底”。如此這般,我帶著沉重的責任感與巨大的好奇心,開始了漫長的廣泛搜集冀中抗戰的各種資料與探討研究的過程。


圍繞冀中抗戰主題,我退休后的十多年下來,進出若干圖書館,翻遍多家舊書店,歷游數十古玩城,聯絡多位舊書商,搜索電腦多條目。我還是孔夫子舊書網的常客,先購置了數百冊新舊圖書與資料。其中包括《冀中人民抗日斗爭資料》《冀中抗戰大事記》《呂正操回憶錄》《冀中一日》等,另外還有一些手寫以及下載的抗戰資料等等。幾乎窮盡搜集了涉及孫犁先生的大量書卷,比如《孫犁全集》《孫犁研究專集》《孫犁傳》等等。


隨著源源不斷到手的資料,更加方便了比對孫犁先生的《講授提綱》。我把老母親珍藏的寶貝一頁頁擺在案頭,時不時地埋頭翻看,想看出個究竟。但是這個過程中,又常常處于迷混狀態:有時看著看著就分不清是母本(所有參照資料)或者子本(《講授提綱》)的內容,因為它們長得模樣太像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時讀著讀著,感覺又把文章的字里行間弄亂了,因為這些表述,用的詞語幾乎沒有區別;有時想著想著,又不知道那部分出自哪本書,因為它們論述的思想觀點是一脈相承、高度貫通的……如此反復,日復一日,似是而非,非而又是,折騰來折騰去,以至于始終找不到頭緒,無法比對透徹,地頭兒雖然不長,卻匆匆流失了寶貴的光陰。


說起比對的進程曾經緩慢,還有兩條不得不說的原因。首先就是我不忍心長時間在手里托著這件寶貝,它八十多歲,已經太過脆弱了,泛黃的全身,掉渣兒的頁邊兒,幾乎有隨時會粉碎的感覺;其次,是我常常有著矛盾的心態。因為遍查資料,沒有一處對《講授提綱》有過描述與記載,包括孫犁老先生本人也沒有提及過,僅憑我一己之力,能完成證實嗎?假如比對沒有一致的地方,那又怎么可以印證是孫犁先生的大作,與孫犁先生的抗戰文藝又有什么關聯呢?所以一邊思考軼文的研究辦法,一邊又處于苦悶無助之中,沒有勇氣一口氣比對下去,深怕不理想的結果出現。


近日看到紀念孫犁先生誕辰110周年的征文通知,一下激發了我的比對進程。在即將接近《講授提綱》文章尾部的時候,突然,心里一抖,眼前一亮:整整三個自然段的三個標題,與母本一致;每段的開頭字詞,與母本一致;在一一往下對照,幾乎一個字不差地一致了!不由得驚呼——抗戰文藝!作古的人留下的字會說話。縱觀整個《講授提綱》的比對過程,類同文章之間的要義相契合呼應。孫老先生回憶的字句與《講授提綱》現存的章節內容一致,尤其有完全吻合的三個小節近800余字。丁點不差的就是孫犁先生所講的“革命文藝作品介紹”。所以,最終比對結果應該確定:《講授提綱》肯定出自孫犁老先生之手,這就是孫犁先生的《河北抗戰學院抗戰文藝講授提綱》,鐵定無疑。真乃“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好大一棵樹,又添新枝葉!


孫犁先生的《講授提綱》,已經殘損不全了,但又有誰會苛求86歲的它完美無缺呢?雖在物質形態上有缺損,但它所飽涵的抗戰精神與傳授的知識,是完美無缺,充滿生命力的。它歷經刀兵水火,城鄉輾轉,百般磨難,卻依然幸存于世,所以只有它才有幸、有資格直接見證應該屬于自己的成就與光榮。正像有人說:“孫犁是一個好教官,講起課來語言運用新鮮活潑,與他的創作風格一致,思想內容豐富而深刻,這是他博覽群書又能獨立思考使然,這樣的講課會受到學生們的歡迎和好評,結業后,他教過的弟子有很多人走上了文藝道路,還有的成為全國著名的音樂家、戲劇家、藝術家,也有的為新聞事業奮斗終身。”真可謂桃李芬芳,碩果累累。


除去《講授提綱》的發現過程以外,今天應該說的還有:這一提綱背后,有著需要挖掘的空間。《講授提綱》是合訂本,屬于抗戰文藝提綱的部分就達18單頁6500余字。我看著提綱的字跡,常常感覺與孫犁先生的手跡貌似一致,個別的字更是像極了,這份提綱,是不是孫犁先生自己直接刻寫而成的呢?這個事兒要是真的,那就另有其意義與價值了。另外,與提綱合訂在一起的還有兩個部分,一部分是修辭常識,共計4單頁,約計1600余字;一部分是《政治常識講授提綱》,共計16單頁4000余字,也正是在這一部分的眉邊上,有我姥爺用鉛筆寫下的多處字句。我理解,孫犁先生當時講授了抗戰文藝創作,也應該順理成章地接著講授了修辭常識,因為孫犁先生的一生是十分注重和要求搞文學創作的人,要提高文辭修養水平的。至于政治常識的講授人,那又是在河北抗戰學院與孫犁先生曾同住一室、一同任教官的一個叫王曉樓的冀中老革命者另外的一串故事了。


欣逢盛世,中央高度重視紅色文物。我家因為珍藏紅色文物及其系列圖書資料的故事,受到衡水市善美家風征文組委的表彰。今天又有機會推出新發現的《河北抗戰學院抗戰文藝講授提綱》,作為對尊敬的孫犁先生誕辰110周年的特殊紀念,并愿以此為契機,讓這一紅色文物承載的寶貴精神財富,在新時代煥發出新的光彩。


作者:宋珊群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