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學的時候,我就讀過孫犁先生的課文《荷花淀》,他描繪的“女人坐在小院當中,手指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葦眉子又薄又細,在她懷里跳躍著;水生媳婦和幾名婦女,為給丈夫送衣服,在荷花淀遇上鬼子,她們巧妙地把船駛?cè)胨疁\處,使鬼子陷入伏擊圈;那寬厚的大荷葉下面,有一個人臉,下半截身子長在水里。荷花變成人了?那不是我們的水生嗎?又往左右看去,不久各人找到丈夫的臉,啊!原來是他們……”這活靈活現(xiàn)的寫法讓人無法忘懷。


因這永不消逝的課文情結(jié),拜望孫犁故居的念頭,也一直在我心中縈繞。今年5月27日,這一愿望終得實現(xiàn)。在這個鮮花鋪滿大地的季節(jié),我隨團驅(qū)車去了安平縣孫遙城村。


眼前這闊大的青磚院落,于2014年翻新重建。黑大門、高臺階,門楣上,有莫言手書的“孫犁故居”四字。在孫家門前,我并不覺陌生,有那么一剎那竟陷入了遐想。想那久遠年代,大門開合之際,閃出一張少年清秀的臉。他在此領(lǐng)略了人生之初的溫暖親情,青布長衫從這個門里走出來,走向那露珠清亮的田野,走向夢和遠方,從此,歸來是游子。


進大門,迎面是影壁,影壁前一小池,灌滿了水,鋪滿了大片大片的荷葉。我們都覺得,這小池就是該種荷花。孫犁生活的地方,怎么能缺荷花呢?靈魂被荷花香透的人,才會對荷有那么深重的情思。


這座院落,為上世紀30年代北方民居建筑風格:四合院布局,外院套內(nèi)院。外院有傭工房、牲口房、磨房、門房、大車棚、大門、二門。從樣式風挌、從布局到擺設(shè),真正還原了它當時的場景。在外院建有孫犁著作碑林,包括《荷花淀》《風云初記》《鐵木前傳》《津門小集》《蕓齋小說》等孫犁先生的代表作品,讓人感嘆孫犁先生的創(chuàng)作之豐富、著作之經(jīng)典。院內(nèi)空地里種幾畦菜,正鮮嫩的小蔥、韭菜,在陽光里如半院翡翠。進內(nèi)院,亦有影壁,影壁后植了竹子,綠葉蔥蔥,隨風舞動,風聲竹喧,一派雅重。


北望,正房三間兩跨,東西各有廂房。正屋前,一棵槐樹,滿樹綠意蔥蘢,在陽光的映照下綠得發(fā)光;月季花五顏六色迎風綻放。


我們聽著講解員的講解和安平縣文聯(lián)主席王彥博的介紹,了解到孫犁先生好多鮮為人知的故事。中學時,孫犁開始嘗試寫作,取筆名“孫蕓夫”。1938年參加抗日戰(zhàn)爭后,又名孫犁。“蕓”通“耘”,“犁”為耕耘工具,而他的書房,名曰“耕堂”,皆取意耕種勞作。孫犁的心,時時刻刻都緊緊聯(lián)結(jié)著他的土地。他說:“對于我,如果說也有幸福的年代,那就是在農(nóng)村度過的童年。”孫犁特別愛讀書。這是從幼年養(yǎng)成的積習,從小學開始,孫犁就讀《封神演義》和《紅樓夢》;上高小,開始讀新文學作品和新雜志;中學六年,集中精力讀文藝作品、政治經(jīng)濟學等,失業(yè)村居時,他訂了《大公報》,經(jīng)常學習,有時坐在柴草上讀。他這種學習精神,為他以后的寫作奠定了基礎(chǔ)。看著屋頂棚糊的《大公報》、“耕堂”里擺放的孫犁先生的寫字桌,桌上有老式藍色方格稿紙、黑色鋼筆、黑框眼鏡、小收音機,桌旁放的那把藤椅,我想他撰寫的《風云初記》《鐵木前傳》《津門小集》等,返鄉(xiāng)時,在“耕堂”里寫作的過程可能會有的。


他生活簡樸,善待家人。他的臥室里,一盤土炕占據(jù)了一半空間。炕上鋪著老家織布的炕單,單子上遍布藍白相間的格子,是鄉(xiāng)村常見的那種粗樸的織物。炕中央的小桌,幽幽承載著窗外的天光,寂寞的,沒有人團坐合圍。


北墻鏡框里的老照片,是孫犁在不同年代跟家人的合影:他清麗的妻子,他靈秀的一子三女。孫犁的妻子,是鄰村王氏女子。北方人信一句老話“女大三,抱金磚”,在家人主張下,孫犁與大他三歲的王姑娘結(jié)為夫妻。婚后,他來往于北平、保定等地謀事,夫妻一向聚少離多。1949年,孫犁落戶于天津工作,才把妻兒接到身邊,并為妻取名“王小立”。40年歲月共度,孫犁對妻子由衷感激,稱她“知足樂命,安于淡素”。


孫犁對家人,一向溫煦。他寫作常熬夜到凌晨一兩點,臨睡前,總會去老母親的屋子看一下,輕輕推門,悄悄看看,掖掖被角。母親愛吃魚,孫犁就揀中段兒夾到她碗里。孫犁寫過,母親和妻子是他文學語言的源泉。勞動婦女的質(zhì)樸美德,奠定了他早期作品的基調(diào),使他在走進繁華的城市后,還聯(lián)結(jié)著冀中平原的地氣。


照片下面的柜子里,陳列著孫犁先生的一些舊物。棉襖、帽子、毛毯以及被鐵凝寫在文章里的藍色舊套袖……那套專為赴莫斯科訪問做的衣服,仍顯得新簇簇的。王彥博主席動情地說:“他就出國時穿了那么一次。”孫犁,一向是樸素的,樸素如莊戶人家的讀書人。


孫犁深知自己的個性,他曾寫:“余性僻,疏于友道,然與青年相處之,有情者則終生念念不忘。”對于文學后輩,他總是盡力扶持,抱有火一般的熱情。1979年,鐵凝寫了《灶火的故事》,接連遭受退稿。鐵凝不泄氣,將小說寄給了孫犁,沒想到很快在《天津日報》的《文藝》增刊上刊發(fā)了。鐵凝說,是孫犁點亮了自己心中的文學燈火,而孫犁,就是那位提燈的寬厚長者。


在中國當代作家中,孫犁先生對青年作家的發(fā)現(xiàn)與提掖是少有人比肩的,他曾扶持劉紹棠、鐵凝、賈平凹、莫言等人,使他們成為享譽中外的著名作家,這一切,源于他銳利的眼光。他去世后,很多作家寫文悼念他。鐵凝在《懷念孫犁先生》一文中寫道:我第四次與孫犁先生見面是2001年10月16日。病床上的孫犁先生已是半昏迷狀態(tài),他的身材不再高大,他那雙目光溫厚、很少朝你直視的眼睛也幾近失明。但是當我握住他微涼的瘦弱的手,孫曉玲(孫犁女兒)告訴他“鐵凝看您來了”,孫犁先生竟很快做出了反應。他緊握住我的手高聲說:“你好吧?我們很久沒有見面了!”他那洪亮的聲音與他的病體形成的巨大反差,讓在場的人十分驚異。我想眼前這位老人是要傾盡心力才能發(fā)出這么洪亮的聲音的,這真摯的問候讓我這個晚輩又難過,又覺得擔待不起。在四五分鐘的時間里,我也大聲說了一些問候的話,孫犁先生的嘴唇一直嚅動著,卻沒有人能知道他在說什么。在他身上,蓋有一床藍底兒小紅花的薄棉被,這不是醫(yī)院的寢具,一定是家人為他縫制的吧,真的棉布里絮著真的棉花,仿佛孫犁先生仍然親近著人間的煙火,也使呆板的病房變得溫暖。直至2002年7月11日孫犁先生逝世,我經(jīng)常想起孫犁先生在病床上高聲對我說的話“大道低回——”我耳畔似乎聽到孫犁先生的呼喊聲,耳聞目睹,真正悟透了,孫犁先生晚年書屋里,掛著他為慰勉自己親筆書寫的“大道低回”匾額的真正內(nèi)涵。是啊,人生的道路是曲折的,嘗盡酸甜苦辣而歸于淡泊,淡泊而寧靜,寧靜以致遠。時近黃昏,金燦燦的陽光給孫犁先生老宅披上金色的外衣……


作者:徐朝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