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袋煙的工夫兒,幾畝麥子就給“突突”完了,收割機又割地鄰堂叔家的去了。剛剛還刀槍林立萬箭朝天的千軍萬馬,一下子變成了光禿禿的麥茬。背著手望著遠處那團滾動著的黃云在麥茬與麥浪的分界線上來回折返,父親好像有些失落。
與去年一樣,北洼子里那三畝地打下的麥子被妹夫開著拖拉機一路煙塵地拉到村口的收麥點兒,賣了。連現金都沒見著,微信轉賬一掃碼就過來了!而西北地里父母的另一個一畝半被父親摁下沒賣,妹夫給拉進了院子,我倆搬完袋子又用方锨鏟又用刮板摟的,卸在了北屋門口長長的門臺子上。
父親把捻著的紙煙交到左手上,彎下腰用右手從這少了一半的黃澄澄的麥堆上撈起了一小把麥粒兒。掂了掂,把剩下的幾粒兒填進嘴里,咔嚓咔嚓嚼了幾下,然后細細地咀嚼著。一邊品著今年的麥香一邊說,還得曬兩天……
妹夫抱怨,說,我說不拉回來吧!你看,還得翻曬還得往里搬,費這個勁哩可是!
在一旁的母親卻笑著說,要是麥子都不進家,還叫什么過麥?
妹夫又忙他的絲網去了,幾畝麥子不值得他多耽誤工夫。
這么多年了,妹妹的地一直守著父母的地。平日里耕耩鋤耪的活兒們有父親一起經管著,種子、化肥、澆地電費等的投入,妹妹總是爭著多拿。而賣了糧食,父親按田畝數比例把賣糧款分好,妹妹卻總是從自己的一摞兒里抽出幾張兒扔回父母的炕頭兒上。這種情景多了,總有讓常來串門與父親商量農事的堂叔碰上的時候。他往往是大笑起來,說,哎呀,誰多點兒少點兒的怎么啦!要不這么著吧,小菊,明年我給你種著!
為了干凈,父親把院子里漫上了一條磚道。卸下麥子,門臺下的磚縫里卻刺滿了麥粒兒。父親緩緩地蹲下身子,用黍子苗小笤帚兒一點一點地把麥粒們都掃出來,然后趕緊掃進鐵簸箕里。躲在角落里最調皮的那幾個粒兒,最終還是被父親一個兒一個兒地給捉了回來,扔回了大堆里。
母親喊,忙別揀了,明天雞就喯了。
父親沒有抬頭,也沒有停手。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當年掃麥子時要是遇到這么多的就好了……
父親去外鄉掃麥子的時候,我們還住在當時唯一的老院兒里。三間三路檁的正房挎著一個西耳房,兩間西配房帶朝西南開的大門樓兒。剩下不大的院子里,中間是一棵大碗口兒粗的棗樹。
過麥時小院兒里的棗花香,和中秋里打棗兒打下來的那一陣陣的大棗兒雨,一直都深深地烙在我的記憶里。而這個時候,在小院兒里彌漫著香甜的棗花香的同時,這棵結實的棗樹又成了父親把車子靠過去剎大繩和掃麥子回來倚著它卸下麥子布袋的好地方。
剛分地那兩年,村里的地還沒劃大方,也還沒顧上打機井,所以我們這里糧食低產,老百姓過著窮日子。三夏里得龍口奪糧,趕緊著在大雨前收完自己地里的麥子,然后就開始拉起隊伍去西鄉里掃麥子去了。
其實,隊伍不用組織,都是自發形成的。只要是不怕受罪,服得下辛苦,左鄰右舍地一喊,第二天早上就排成長隊出發了。父親不是領隊,但有喊哥喊叔的本家年輕人鬧著要跟,他與我堂叔也就領起了頭兒。
石頭兒他娘心疼孩子,給去掃麥子的兒子烙了一張白面大餅還灌了一塑料壺水。傍晚掃麥子歸來,卸去自行車后倚架上馱著的笤帚、掃帚、杈子、簸箕等一大堆農具,下面藏著的麥子布袋終于露了出來。
布袋耷拉在后倚架上,一邊兒一嘟嚕兒。石頭兒喜得跟那啥似的,還說呢,跟倆羊蛋一樣,還不夠烙我那張餅哩……
相比之下,父親的袋子滿多了。母親幫著靠在棗樹上,同樣卸去農具,然后卸下沉甸甸的布袋。解開袋子口,父親把麥子倒在院子里。母親驚訝了,怎么這么多麥馀子和土坷垃?父親很平和,抖落著布袋,說,哪有那么多麥子!年輕人挑剔,試上一杈子,沒幾個麥粒兒的他們哪里肯下手干?又臟又累又熱,又是土又是糠的……
名曰掃麥子,其實就是把人家軋完了二遍場不要了的麥秸垛或者是用鍘刀鍘下來的麥根兒垛用杈子拆了,一點兒一點兒地抖落開來,然后再掃起小概率殘存的麥粒兒和包裹著麥粒兒的麥馀子們。在村外的場地里,如果不巧被麥秸垛的主家碰見了,大多數是不愿意讓他們弄的,因為人家不愿意好好的垛再給拆了。這時候,父親總是拍著胸脯說,老鄉(大哥),你放心,我保證再給你垛好!不信你一會兒再來看,保準比你垛得還小還瓷實!咱莊稼人干這點活兒,絕對沒問題!
父親也是這樣做的,所以在收完麥馀子麥粒之后,得再繼續暴土揚場地垛好麥秸垛,給人家清掃干凈現場,恢復原樣。
所以在傍晚回來的時候就成一個土人了……
每到麥收過后準備去掃麥子的時候,父親總是去奶奶家把那輛硬實的紅旗牌自行車換來。因為那輛自行車車架子硬實馱得也多,黑亮的烤漆被磨掉的部分又露出了一層同樣明亮的紅色烤漆。我至今記得,這層叫防銹漆。
那時農村的學校里放麥假,我去奶奶家村里也玩兒也跟著下地干點活兒。這時候,奶奶總是對我問這問那的。諸如,你爹又炒(掃)麥子去了嗎,去往哪里炒(掃)去了,跟誰一塊兒去的,每天能炒(掃)多少……
我有時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來,我哪里知道他們去哪里掃了,反正很遠,得去一大天!
奶奶總習慣把掃字說成“炒”。當她迫切地關心兒子的心情得不到疏解時,她總是憤憤地說,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甜杏……甜杏便宜了……
二狗家閑院兒里有棵杏樹,招得男孩子們天天中午不睡覺跑去摘杏吃。在那青杏把包括二狗在內的那幫淘氣孩子們的牙酸倒了以后,在二狗爺爺也懶得再去攆趕他們的時候,終于,在這干熱風刮得田野里金黃的麥浪翻滾的日子里,杏子熟了。杏,每年都是這個時節下來,所以村里就有了賣杏小販兒的叫賣聲。大水管兒自行車后面馱著兩大竹筐杏,饞人的黃杏上面還放著一桿帶盤子的金星桿兒秤。
奶奶不再說我,而是從衣兜兒里掏出小手絹兒,打開,捻著里面的毛票兒數上一遍,便擓起籃子上街買杏去了。
賣杏的,這杏酸不酸?
不酸!大娘你嘗嘗,不甜不要錢!接過人家遞過來的幾個杏子,奶奶轉手遞給我,小聲說,吃吧。
一半的杏留在柳條兒籃子里,另一半則讓我用一個舊書包裝了帶走。奶奶把我送到十字街兒口,說,走吧,等你爹回來了一塊兒吃,你爹出去一天怪累的……
麥收,每年只有一個,并且是緊著搶收搶種的。而那些年里,對于我父親來說,麥收不僅僅是一年里最累的幾天,在接下來的第二個“麥收”里,他每天傍晚都會馱著或多或少的麥馀子回來,然后把車子在棗樹上靠穩……
這時,我會從屋里跑出來,踮著腳尖兒努力地夠著,用笤帚掃去他身上從外鄉帶回來的塵土。至少,讓他看起來,別像個土猴兒似的。
月光下的小院兒里,我聞見了父親帶回來的一縷淡淡的麥香……
作者:馬向男 編輯:李耀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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