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娃,個個是掏鳥高手,但也因此擔過無數(shù)的驚險。


麻雀、蝙蝠把窩做在老舊房的墻洞里;喜鵲、黑老鴰把窩做在樹冠上;貓頭鷹類則把窩藏在樹窟窿里。


小伙伴們上房掏麻雀,不止一次被潛伏在墻洞里偷蛋或偷鳥吃的蛇叼了手。手猛地抽出洞外時,常會帶出一條蛇來。但也不必驚慌,我們這方水土產(chǎn)的都是無毒菜蛇。


從樹上摔到井里去的,只我一次。當看到窩里的小老鴰時,心頭一時激動,便一腳蹬空。那是棵古榆,長得合抱參天,樹冠茂盛且龍蟠虬結(jié)。懷抱一眼磚井,井口直徑約兩米。井水幽光閃動,深淺莫測。常年見有青蛙浮臥水面。還幸虧自己從小就敢下河戲水,早早習得了一身好水性。


如今,連農(nóng)村的孩子都知道,隨便捕獵動物是犯罪。過去人沒有動物保護意識,只把鳥獸當野物玩耍,只有燕子是個例外。


燕子把窩筑在百姓家,被農(nóng)家人呼作家燕,甚至比家里供奉的灶王爺還顯尊貴,若有誰家的孩子想對家燕圖謀不軌,大人任誰看見,都可以捉住就揍。


我和燕子有親密接觸,是在姥姥家開始的。姥姥家有窩燕兒。


比起麻雀那些野貨,燕兒真叫漂亮。它體態(tài)曼妙,羽衣晶亮,且黑里透著藍綠。一條半開剪刀似的尾翼,叫人一眼就能把它從云空認出來。


從門上窗欞孔處,大燕兒閃出閃進,跳梭一樣靈活。


一口口泥做成的窩,牢牢粘在檁頭下的山墻上,形似半個圓球。


一窩待哺雛燕兒,擠成一團在窩里蟄伏著。大燕兒不在屋里時,燕窩里安靜得叫人以為是空巢呢。但每當大燕兒銜蟲飛進屋時,燕窩里會立刻掀起一陣騷亂。隨著一片“啾、啾”的叫聲,小燕兒相互推擠著、攪擾著,拼命伸長脖子爭食吃。張圓的嘴巴,像初開的黃瓜花一樣泛著嫩黃。


當然,對姥姥家那窩燕兒的這番美感,全是出于今天的回憶。自己當年一心想的只是如何用一根竿子把燕窩捅下來,把小燕子弄到手里。


當年雖四歲,尚步履蹣跚,但秉性里專好獵奇弄險,撒野使性,常被姥姥、姥爺視為匪類。


姥姥大概早就在我身上留了一個心眼。當我對燕窩伺機下手時,姥姥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一把奪下我手上的竹竿,折成兩截,黑著臉嚇唬我,說:“捅燕窩‘發(fā)眼’,眼珠子腫成‘豬蛋’大,痛死,還要落成小瞎子?!辈⑴e出本村一個大瞎子為證。


姥爺從田里回到家來,受了姥姥幾句嘮叨,也赤膊來到我眼前,瞪著兩個大眼珠問我捅燕窩的事,并故意把兩只大手在我面前攥出“咯咯咯”的響聲。


我徹底被“鎮(zhèn)壓”了。那段時間,連小伙伴群里陸陸續(xù)續(xù)傳出的都是被“鎮(zhèn)壓”的消息,都消停了。從此,再沒人敢提捅燕窩耍樂子。


童年真有趣,只是時光太短。像夜空的流星,像雨點打在水面上激起的水泡。


當關童心的門,一旦被人世間的風吹開,那顆童心就會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一片汪洋,那是人生的“?!?,是靈魂歸處,是有來無回的地方。不管那顆心多么不情愿,也絕難逃脫被那海深掩的結(jié)果,而童年的一切記憶,也終究會在這里幻化成一片遙遠的云。


十八歲那年,我也被那“風”吹進了那“海”。邁開了進城打工的人生第一步。


姥爺憂心我缺乏獨立,手指燕窩,要我向燕子學人生。姥爺說做事要像燕兒一樣勤奮,為人要像燕兒一樣忠誠。姥爺說只要記住這兩點,到哪兒都能吃得開。


燕子的勤奮自是有目共睹,忠誠怎么講?姥爺說,勤奮本身就是忠誠職守?!捌呔藕娱_,八九燕來”,每年到日子燕兒準來。萬里關山、人海茫茫,燕兒不尋得舊主人家不入戶,無特殊情況,從不易主。這是燕兒通人性,忠誠于情緣。姥爺說他家那窩燕兒就是從老姥爺輩兒傳下來的。


幾年打拼,幾經(jīng)沉浮,勤奮我是有的,但不敢說有如燕子般的忠誠。打工路上到處充斥著利益計較,而眼見到的多少好情緣,都無恥地出賣給了利益。至親如父子,至愛如夫妻。腳下的坑太多,總摔倒,遍體鱗傷,傻子也有痛醒的時候。


似乎全世界的人,在今天都在信奉著“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蔽乙苍么苏嫜匀モ舛壤褷斴厒兊娜锁B情真。


一只燕子一天大概吃掉五百只飛蟲,一窩呢?千千萬萬窩呢?恐怕每天吃掉的蟲子要用車皮來裝了。過去沒有農(nóng)藥,假設沒有燕子這類益鳥,莊稼還有收成嗎?


今天人類可以用農(nóng)藥來防控莊稼蟲害,但從此還有生態(tài)鏈意義上的綠色食品嗎?享受大自然的綠色饋贈已經(jīng)淪為了人類今天的奢望。


燕子無疑是莊稼人的千古功臣,念小學時就學到過燕子、青蛙。但燕子從人類這里也得到了超乎尋常的回報。人鳥共處一室,人類庇護著燕子無憂無慮,才使得燕族興旺不衰。


這難道還不是蝴蝶和花粉、犀牛和犀牛鳥的生存關系嗎?只是姥爺輩們執(zhí)念太深,時到今日,依然是動不動還要真情泛濫。


還是在縣城上班的時候,一天上午回家歇班,陰著天,我騎自行車急急趕出城外。有一段時日不見姥姥、姥爺了,就想先看看他們。但半路就開始風雨大作,電閃雷鳴了。土路泥濘,當我扛著自行車,跌跌撞撞地沖進姥姥家時,眼前一幕氣得我簡直哭笑不得。


一個兩根木棍綁成的簡易梯子靠在山墻上,姥爺?shù)旁谏厦?,兩手艱難地扯開一塊油布,從房頂漏下來的雨水順著油布直往下淌。油布遮護著檁頭下的燕窩,漏水很嚴重,若沒有這塊油布的遮護,估計早已覆巢無完卵了。


大燕兒在屋里飛來飛去,十分焦急的樣子。姥姥給姥爺扶著梯子,姥爺整個身子都在劇烈地顫抖,帶動著梯子吱吱作響。八十多歲的老人怎熬得住這么折騰?隨時都有可能摔下來。


情急之下,我不顧尊卑,竟大聲呵斥著姥爺趕緊下來,姥爺則急得大聲呵斥我趕緊上房堵漏窟窿。姥姥見我倆爭執(zhí)不下,急得大聲提醒我:“止不住漏雨你姥爺不會下來?!蔽冶愠镀鹂簧狭硪粔K油布,迅速爬上房頂。


我堵完窟窿回屋,把姥爺從梯子上連扶帶抱地放在椅子上時,他人癱作一團。


我氣得流著淚,抱怨:“豁著你一條命去換窩鳥值得嗎?”姥爺也不作聲,卻滿臉堆積著暢快的神情,好像真是他自己死里逃了生一樣。


姥姥、姥爺相繼去世,已經(jīng)過去二十幾年了。我也年近古稀。時間流逝了年華,也消磨了銳氣。如今,我已從當初的小鄉(xiāng)村發(fā)展到城市,錢的確也是越掙越多,但來自生活的時時撞擊,常使內(nèi)心感到莫名的疲憊。


一日偷閑,踏秋郊外,一只燕子帶著一陣風貼頭頂掠過。一絲久違的家鄉(xiāng)情愁陡上心頭。我想起了家鄉(xiāng),想起了親人,想起了姥姥家那窩燕兒,還有姥爺為燕窩遮擋漏雨的情形。然而那一刻最為強烈的心念則是:若能躺在二老睡過的老炕上,飽飽睡上一覺該有多好啊。一顆疲憊了的心,也許只有放在情之懷抱里溫暖著它,才得已酣然。


回首姥爺輩們,一生雖多勞苦,但因活得簡單而一生坦然自得。他們寧愿錢財吃虧,也必爭個實誠的名頭,到老秉持著“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似乎一生就只為一張臉的情面活著。


仔細想來,人世間的多少溫暖和福報,又無不是從這簡單中生長出來的。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大道至簡。


相比姥爺輩們,我輩無疑是人生路上的匆匆者。急迫而精致,是數(shù)著腳步趕行程的人。未免心累。那一刻我豁然悟到:人,不可以把利益做到精致,不可以把精明活到十分,糊涂一點,或許更能添彩人生。


作者:周會臣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