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父母做好飯,要離開時被父親很鄭重地叫住:“璽,你等會兒。”“還有事嗎爸?”“咱樓后的月季又開了,可好看哩。你愛照相,看你去拍不?”那一刻父親臉上帶著笑,眼里閃著光,仿佛不再是那個木訥寡言的男人,而是一個成功的父親在炫耀自己優秀的娃們。


我從窗子向外望去,那株半人多高的粉月季的確開得很熱鬧,大概有四五叢,二十多朵的樣子。


當年這棵月季是被人家園林工人扔下的,幾乎沒有什么根,只有兩個小干枝,頂著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小芽孢,怎么看也不像能活的樣子。可它卻被父親當作寶貝撿回來,種在了小菜園的邊上。每次澆菜,捎帶腳澆澆,沒成想,這花竟似通人性,仿佛為報答父親的知遇之恩,年年都努力出一片春天,十年后,它已經長成了一棵月季樹。


平心而論,見慣了太多美麗的花,這幾朵姿態平庸而且還開得有些過頭的月季,實在是勾不起拍攝的欲望。再者我還想快些趕回去,給女兒做晚飯,所以我直接拒絕了。


其實一說出“不拍”我就后悔了,因為我看到父親的笑僵在臉上,眼里的火苗瞬間黯淡下去。


“爸,你要是喜歡,我去剪下幾朵來,給你們插瓶里看著?”我收回了邁出門口的那只腳。父親看了看全副武裝拎著車鑰匙的我,猶豫了下。“別介了,快走吧,你們都忙。”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被關在門后的那一刻,我的心揪緊了,一路上我不斷在心里罵自己的蠢。


“你不是一直愿意夸贊別人嗎?為什么對最親的人如此吝嗇?”“去年也被父親告知花開,怎么就知道順著他的意思去辦?”“忙是借口嗎?”這些問題恐怕只有我知道答案。還好有明天,且喜還有明天。



父親是愛花的嗎?如果愛,我卻從未見他花錢買過一盆花。如果不愛,又怎會有看見花開的瞬間欣喜?


我向記憶深處行去,試圖在心田深耕,搜尋那些被遺忘的花事。


哦!有了,我上小學時家里也是養過花的,那是我和姐姐拿破臉盆種的太陽花,俗稱“死不了”。據說那是世界上最好養的花,可就這也因為我們不會打理,稀稀拉拉從未成過氣候,于是我們常常羨慕那些家里有許多花的小伙伴。


也曾想問父母,為啥咱家不多種點花?可每次看到父親額頭過早生出的那幾道皺紋,就又忍住了。


某天,父親忽然帶了好幾盆花回來,這意外的驚喜讓我圍著這些花直轉圈,摸了又摸,聞了又聞。這叫倒掛金鐘,這棵是臭芙蓉,那幾棵月季也都有名字,金背大紅、紫袍玉帶……聽著爸爸如數家珍的介紹,我更感興趣的還是它們來自何方?


原來父親去了單位林場,那里有許多用以維護機關綠化的花花草草。那時的鐵路系統就像個縮小版的社會,具備自身運轉所需要的一切功能。


光他就職的工務段就有:木工房、小工廠、洗澡堂、小賣部、食堂、錄像廳等等。現在回想,那些花應該是人家白給的,只是一雙手抱回六盆花,他是怎么做到的?想來唯有“熱愛”能解釋這一切了。



父親的第二盆花我現在都不知該叫月季還是玫瑰,那個絹花盆景,有一個旁逸斜出的褐色樹干,上面開了幾十朵艷粉色花朵。至今這盆假花還頑強地“開”在家里的冰箱頂上,歷經三十多個春秋的它,在絹花家族中絕對可以算作老壽星了。


每年一次的清洗,我都會提一次扔掉的建議,而換回來的總是這盆花的故事:“那年年根底下,二輕商場處理絹花,一盆只要五塊錢,按說真不算貴了,我正猶豫著,正趕上你姐也來這兒逛,那是她正式上班后第一次發了工資,她掏錢買下了這盆花,這盆花幾歲,你姐就上了多少年班了。”


看著父親望向花的眼神,我就知道這盆花還得繼續在我家盤踞下去。



父親的第三次養花行動始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那年夏天,他作為單位勞模去北戴河療養,在療養院的花池子里面,有許多花兒都結了籽,這一新大陸讓他欣喜,于是每樣都采了些,用白紙分類包了,寫上名字帶回家。


“爸,江西臘長啥樣兒?”


“明年開春我就種上,到時候你們就看見了。”


只是任憑我怎么搜尋,記憶中也沒有江西臘的影子,毫無疑問,那個中年男人的養花計劃肯定又無疾而終了。


如今父母的陽臺上,依舊三三兩兩地養著海棠、吊蘭、朱頂紅之類的草花,不論開花還是不開花的,它們的共同點就是都沒花錢。


這么多年過去,在被生活緩慢錘過之后,我才逐漸理解了父親的節省。作為一家之主,他和媽媽那點微薄的工資要養活三個孩子和常年有病的姥姥,不精打細算怎么行呢?原來他并非不愛那些花花草草,只是那些風花雪月敗給了生活罷了。


此刻風從窗外吹來,我陽臺上的綠蘿、吊蘭、鴨掌木涌起一片綠波。也奇怪,陸續購置的那些花們,養養就死掉了,活下來的都不是買的。


就這樣,隔著幾十年的光陰,我的花和父親的花終于一樣了。


作者:耿佩璽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