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故,家鄉人把煮雞和熏雞都叫燒雞。明明是煮熟的,怎么卻統稱“燒”呢?


過去在電影里看過日本兵用刺刀挑著帶毛雞上火燎烤,也看過叫花子用泥巴包了雞埋入炭火,那才算名副其實的“燒”吧。


記得小時候,鄉親們常說“山藥干是主糧,雞屁股是銀行”。人們堵著雞窩撿幾顆雞蛋,卻都不舍得吃,用來到供銷社換成煤油咸鹽,或在小販手里換把小蔥茴香,使寡淡的日子增添一點滋味和顏色。所以,雞自然就成了莊戶人的寶貝。尤其那些持家省細的老人,更把雞看成命根子一樣。“農村老太三件寶,閨女外甥老母雞”。母雞和閨女外甥劃了等號,誰還會舍得去“燒”?


十來歲時,記得一次吃雞肉,竟是從黃鼬嘴里奪來的。


那天半夜,突然聽到雞窩中的雞“嘎嘎”慘叫,母親驚呼一聲:“黃鼬拉雞!”迅即披衣下炕,順手抄起灶邊的燒火棍。沒等她跑到雞窩前,那只黃鼬正咬著雞脖使勁往外拉。母親急了眼,大吼一聲,把燒火棍猛勁砸去。


黃鼬嚇得松嘴竄逃,雞卻被咬斷脖子,“撲楞”幾下死了。


第二天母親流著淚收拾死雞。我以為要吃煮雞了,她卻說:“吃雞肉丸子吧,還顯著出數兒。”


雞肉丸子不用油炸,而是像窩頭那樣蒸。母親先剔掉雞腿骨,又把所有細骨和肉一起剁成餡料,和上半盆秫面(高粱面),再摻點蔥花鹽末,然后揉搓成一個個黑紅的面疙瘩上屜。因佐料太少,也沒摻一滴油,所以出鍋時雖彌漫著絲絲肉香,滋味卻實在并不美妙。但這畢竟是一次不同尋常的生活“改善”,母親就叫我給鄰居們送去幾個。我這才明白母親說“出數兒”的原因。要是煮只整雞,自家還不夠吃,怎能勻給別人呢?我家對門是兩個“成分高”的老人,據說年輕時過的是吃香喝辣的滋潤日子,他們很高興地嘗了我送的丸子,感動地連說:“好吃,好吃!”


我卻反感這種吃法。因不僅沒嘗幾口肉,槽牙的齲齒洞還硌進一塊骨渣,疼得我半天“吸吸溜溜”“嘶嘶哈哈”,就沒好氣地說:“以后做雞,不會煮著吃嗎?”母親卻答非所問地說:“以后堵雞窩可千萬要堵嚴!”


那時能吃燒雞,在我看來實在是件奢侈事兒。


我的一個高小同學卻多次吃過。他父親在某工廠負些責任,人脈自然寬廣許多。據說經常有人請他父親喝酒,而燒雞自然是拿得出手的佳肴。他說曾跟父親赴過一次酒局,請客人見到他分外高興,還沒等開喝,就先擰一條雞腿塞到他手里,并親昵地拍拍他的腦袋說:“小子,嘗嘗大伯這條大腿!”同學幾次談起此事,總要哈哈笑著說:“這個大伯真有意思,竟把雞腿說成自己的大腿!”


我自然有些少見多怪,就怯怯地問:“那骨頭不硌牙?”他神氣地說:“人家是德州扒雞,骨頭一嚼就爛!”


當時沒吃過燒雞的絕非我自己。


初中畢業那年中秋,我一個發小撿廢鐵賣了幾毛錢,咬牙打回一瓶散酒,睌上約幾個同伴找我同喝。我家只有半盆稀薄的剩菜,實在不足下酒。他又大膽到村邊地里拔回幾棵隊上的花生,回來煮熟當做下酒之物。那次雖是平生首次沾酒,但我自覺并不盡興,就嘟囔說:“要是有個燒雞就好了。”玩伴卻喝得舌根發硬,大聲說:“過兩年咱去當兵吧,萬一熬成干部——掙了錢,咱們天天——買燒雞!”


到了參軍年齡,我們一起到五公村體檢,在國營食堂吃了一頓燜餅,還見到了大鍋燉煮的“燒雞”。


五公燒雞似有秘方,歷史也長,幾十年來仍然名聲不減。那天我們等著吃飯,見院里架著一口出奇的大鍋,里面煮著滿滿一鍋雞,沸滾的老湯“咕嘟咕嘟”冒泡。因為鍋里太滿難以蓋上蓋子,鼓鼓擁擁的雞肉上竟平壓一塊石頭。這塊石頭圓滾滾,油膩膩,就像一個光滑的大冬瓜。人們圍著大鍋,吸吸香氣,心里都有點想入非非。但帶隊的民兵連長卻并不舍得給人們買雞,只是大聲吆喝:“今天的炒餅管夠!”吃完飯后,發小把我叫到一邊,慢悠悠地說:“這一輩子,若脫生成那塊石頭就不冤了。”


他說話時,并沒有笑。我點點頭,也沒笑。


何時開始吃到燒雞,印象實在淡漠了。只記得兒子結婚時擺了幾桌酒席待客,每桌上了一只燒雞。但人們好像并無興趣,有的甚至基本沒動筷子,只得被幾個養著愛犬的朋友帶走了。


前年去一個農家樂飯店,上了一盤新菜“鴿子餅”,是把肉鴿連骨剁碎煎制的,顏色金黃,酥脆焦香。雖細嚼偶爾也有骨渣兒,但更令人食指大動。現在的人們,真是日益“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了。


看著美味的“鴿子餅”,我立即想到母親做的雞肉丸子,幾乎落淚。母親生前不喜歡肥肉,卻愛吃燒雞,所以我平時經常給她買。后來她的牙大部分掉光,很軟的雞肉也嚼不動,就只愛吃燒雞的雞皮。她常說雞皮軟乎,滋味大。所以只要吃雞,我們全家就都把皮挑給她。


母親去世三年了。生前我給她買過五公燒雞和德州扒雞,也買過北京烤鴨,但這種“鴿子餅”卻是沒買過的,因為這種吃食以前從沒見過。但嘗試“鴿子餅”做法的人,是否受到了雞肉丸子的啟示呢?


作者:何同桂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