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來年前,我寫散文《華克放》,記述對下放我村一個教授的印象。


構思這篇小文的初衷,主要想寫出鄉親們的淳樸、寬厚和善良。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北京國際關系學院的教職員工被遣到饒陽農村接受“改造”,我們這個偏遠村莊就來了二十多名。而三十多歲的女教師華克放恰好派到我家所在的第七小隊。


我的母親那時任婦女隊長,天天帶女勞力干活兒,所以能和奉命“鍛煉改造”的華克放朝夕相處,對我講過不少人們對華克放關心照顧的軼事。比如割麥,人們搶著幫她磨鐮,還要叫她占那些缺苗斷壟之處;栽種紅薯,最累的活兒是擔水,人們就只派她埋秧捂坑;秋季大田多是玉米,為拉運方便,中間往往種一溜早熟作物留為車道。收玉米時,每人肩背一筐,筐滿后再倒入車道的棒堆。這樣挨車道的幾壟稍可取巧,掰下棒子能順手扔上棒堆,少受一點肩負之累。過去人們都起哄爭搶這幾壟。但自華克放一來,人們都突然變得“溫良恭儉讓”起來,每到地頭一站,都紛紛說:“這幾壟讓克放占!”


那時糧食產量低,人們吃不飽,分配時總是按人勞比例過秤分堆。隊長登麥爺處事公平,精打細算,管理十分嚴格。華克放是商品糧,按說不應參加分配。但無論玉米黃豆,還是花生紅薯,每次開秤前,登麥爺總要先吆喝一聲:“來倆手腳麻利的,給克放送兩筐嘗嘗!”饑腸轆轆的社員們不僅毫無怨言,還你爭我搶做此“好事”,套套近乎。


我寫《華克放》,也是回憶懵懂青春時期對文化的崇拜和敬仰。我當時正上農中,沒有升學機會,又一度受“讀書無用論”的影響,所以總想休學回村勞動。母親為阻止我退學,開始拿隊上的會計舉例:“你在校里學學珠算,當個會計弄賬,哪月也能歇幾天。”“國關”的教師來村后,母親又比方華克放給我鼓勁兒,屢次說:“讀書多的人,不光懂事理,說話都好聽。你看人家華克放,就是現在走背字兒,人們還是打心里敬著!”


學校停課后我也到隊上勞動,悄悄觀察過華克放,從言談舉止中確實感覺到她的與眾不同。是優雅知性的風韻,還是雍容高貴的氣質?雖然說不清楚,但對長期封閉的鄉親卻產生著潛移默化的影響。那些平常流里流氣滿嘴臟話的小伙子們收斂了許多,有時還當著華克放說點“字兒話”。而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則把她當成了偶像。她一頭齊耳短發,樸素干練,按說也算平常發型,但年輕女人們都羨慕模仿,長辮都剪掉,短辮都放開,一律都成短發,還有人起名曰“克放頭”。登麥爺風趣地說:“克放是來接受改造的,這究竟算誰改造誰呀?”


我受到的“改造”,是增添了讀書的興趣,有時甚至異想天開做過大學之夢。當時我想,要考大學就考“國關”,就當華克放的學生。幾十年后,兒女高考都超重點線,填報志愿征求意見,我不假思索地說:“報國際關系學院!”但河北的招生簡章上卻找不到,一般本科沒有,提前批也沒有。莫非此校有何特殊要求,還是招生有地域限制,直到現在不得而知。


《華克放》一文被華克放看到純屬偶然。


她一個供職省安全廳的張姓學生到衡水出差,恰好看到發出此文的報紙副刊,于是該生把報紙送到了北京。


華克放看到報紙非常激動,叫該生專程赴饒找我一次。因我外出未能見面,他就想法找到我的電話,鄭重轉達了華老師的意思。原來華克放對東里滿的鄉親印象極深,至今還記得那個叫登麥的隊長,并表示有機會到村回訪。人家雖然對作者名字毫無印象,但對我寫她也很高興,誠邀我有機會家中做客。這個學生為便于聯系,還把華老師家中座機和手機號碼信息告之。


這次通話,才讓我了解到華老師的身世和一些背景。原來她是著名諜報英雄華明之和沈安娜的女兒。尤其是沈安娜,十幾年在蔣介石身邊擔任速記員,被我黨稱為“按住蔣介石脈搏的人”。因了她機智勇敢的成功潛伏,很多國民黨上層的絕密計劃和軍事部署,往往蔣軍官兵尚毫不知情,卻早已飛到我黨我軍領導人的案頭。看來我是在無意中寫了一個不同尋常的人物。


那天我對張姓同學說,如果華老師回饒訪舊,我一定負責服務接待。只是村中老人多已不在,隊長登麥也過世多年。


那年母親尚健在。我回家談起此事,母親說:“克放也快八十了,再見著也不認識了。”接著又突然問我:“克放有幾個孩子?”對此事我自然不知。母親卻嘆息一聲說:“當時克放有個小孩,總和我們說想再生一個。可她男人在外國大使館,回國一趟挺難,她又常年在咱村干活受罪。真不容易呀!”


這篇散文見報后,也受到一些文友關注。我的老同學何書垛說:“有個細節你該寫。咱倆到饒中找過華克放,還給咱們切了一個西瓜。”我和書垛年輕時癡迷寫作,四處求師。有一次到縣革委宣傳組送詩稿,聽說從村里撤出的“國關”教師住在饒中,我們想在寫作上求得指教,確實冒昧找過華老師一次。她當時非常熱情,對我們說了一些鼓勵的話,具體內容卻早已淡忘,吃瓜之事也印象模糊了。


近年來偶爾在京暫住,我多次萌動過拜訪華克放的想法。但幾經猶豫,還是沒有按過那張姓同學告之的電話號碼。盡管這號碼我一直記在隨身攜帶的本子上。


對于一個飽經滄桑的耄耋老者,還是不要輕易打擾人家的平靜生活吧。


作者:何同桂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