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是以筆記形式所寫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說。主要搜輯各種鬼狐神仙、因果報應、勸善懲惡等民間流傳的鄉野怪譚,或親耳所聞的奇情軼事。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評價《閱微草堂筆記》:“惟紀昀本長文筆,多見秘書,又襟懷夷曠,故凡測鬼神之情狀,發人間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見者,雋思妙語,時足解頤;間雜考辯,亦有灼見。敘述復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來無人能奪其席,固非僅借位高望重以傳者矣。”《閱微草堂筆記》中,故事發生的地點從西藏到新疆,涵蓋全國。其中又以河間、獻縣、滄州和烏魯木齊等地居多。這因為河間、獻縣是其家鄉(新中國成立后其家鄉崔爾莊由獻縣劃歸滄縣),烏魯木齊則是其發配之地。書中發生在衡水各縣的故事20余篇。大概因為故城、景縣、阜城三縣在清代和紀曉嵐的家鄉獻縣同屬于河間府,所以涉及衡水的故事中又以上述三縣最多,其中發生在景州的即超過10篇。紀曉嵐登上歷史舞臺的年代,景州已降為散州,不再領縣。因此,景州管轄的范圍就是今天的景縣。有意思的是,紀曉嵐對這一帶的熟悉不僅限于縣,甚至熟悉到鄉。有關阜城的故事寫到漫河,而景縣的故事中則有劉智廟。今從中選出幾篇,領略一下紀曉嵐筆下的“鬼故事”。


莫以善小而不為


“景州李晴嶙言,有劉生訓蒙于古寺,一夕,微月之下,聞窗外淅淅聲,自隙窺之,墻缺似有二人影,急呼有盜,忽隔墻語曰:我輩非盜,來有求于君者也。駭問何求,曰:猥以夙業,墮餓鬼道中,已將百載,每聞僧廚炊煮,輒饑火如焚,窺君似有慈心,殘羹冷粥,賜一澆奠,可乎?問佛家經懺,足濟冥途,何不向寺僧求超拔……生嘗舉以告人曰:沉淪之鬼,其力猶可以濟物,人奈何謝不能乎?”


景州人李晴嶙說:有位姓劉的先生在一所古寺中教孩子們讀書。一天夜里,月色微明,聽到外面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從窗戶縫里向外一看,在院墻缺口處似有兩個人影。劉先生急忙高呼:“有賊!”墻那邊的人輕聲說道:“我們不是賊,是有事來求你的。”劉吃驚地問:“求我什么?”墻外答道:“因我們生前做了壞事,死后變成餓鬼,將近一百年了。看你是位有慈悲心的人,所以求你把殘羹冷飯賞給我們一點,可以嗎?”劉說:“你們為什么不向寺里的和尚乞求超度呢?”餓鬼回答說:“鬼輩能夠得到超度,也得靠前世種有善因。像我們倆,上輩子沒做什么善事,今天又如何能遇到超度的善緣呢?所幸的是,當初我們對到手的不義之財并沒有過分的貪婪吝嗇,親朋故舊之中,有饑寒孤寡的,也能稍加周濟。所以如今還能不時吃上一口殘羹剩飯。不然的話,縱然有佛的神力,也無可奈何啊!”劉先生聽了,心生憐憫,答應了他們的請求。兩個餓鬼感激涕零。從此,劉先生常常把吃剩的湯和酒澆到墻外,好像有人前來享用,但不見蹤跡,也聽不見說話。過了一年多,一天夜里,忽然聽見墻外呼喚:“劉先生!承蒙您長期款待,今天來向你告別了!”劉先生驚問:“你們要去哪里?”鬼說:“我們倆沒有別的法子求得超脫,只能做點兒力所能及的好事。這片樹林里鳥很多,有人想要用彈弓射它們,我倆就事先驚嚇,讓鳥飛走。有人下網捕鳥,我倆就事先驅趕,讓鳥逃脫。就因為這一善之念,感動了神明,我倆得以轉世托生了。”


劉先生常把這段故事講給別人聽,并且說:“那些沉淪百年的餓鬼,尚能以其微弱之力幫助動物,而人為什么總是推托說自己做不了善事呢?”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因果報應的故事。封建迷信講因果,但講因果并不都是封建迷信。《閱微草堂筆記》中相當一部分是講因果的故事。孫犁說:“紀昀用他親身見聞的一些生活瑣事,說明社會生活中的因果問題。它并不是唯心宿命的,它的道理是從現實生活中演繹出來的。因果報應,并不完全是迷信的,因果就是自然規律。”而景州人李晴嶙講的這個故事,則是想通過因果關系說明莫以善小而不為,莫以惡小而為之。這兩個餓死鬼生前干了什么壞事,以至于一百年不得超脫呢?餓死鬼自己交代:“我輩過去生中,營營仕宦,勢盛則趨附,勢敗則掉臂如路人。”我倆生前混跡官場,誰有權有勢就依附誰,誰失去權勢就不再理睬誰。說起來在官場上這也不算什么大惡,可是人在做天在看。至于最后感動神明的事,更是微不足道,可紀曉嵐恰恰想說明的就是:做這么一點小事就能感動神明,為什么有人連這么小的一點善事都不肯做呢?


及時改過方為善


《閱微草堂筆記》中關于故城的故事,至少有三篇系刁飛萬所講,由此推斷刁飛萬和紀曉嵐非常熟悉。遺憾的是,未能查出刁飛萬的生平。


“飛萬又言,一書生最有膽。每求見鬼,不可得。一夕,雨霽月明,命小奴攜罌酒詣叢冢間,四顧呼曰:良夜獨游,殊為寂寞,泉下諸友,有肯來共酌者乎?俄見磷光熒熒,出沒草際,再呼之,嗚嗚相距丈許,皆止不進。數其影約十余,以巨杯挹酒,灑之,皆俯嗅其氣,有一鬼稱酒絕佳,請再賜。因且灑且問曰:公等何故不輪回,曰:善根在者轉生矣,惡貫盈者墮獄矣,我輩十三人,罪根未滿,待輪回者四;業報沉淪,不得輪回者九也。問,何不懺悔求解脫,曰:懺悔須及未死時,死后無著力處矣。灑酒既盡,舉罌視之,各踉蹌去。中一鬼回首丁寧曰:餓鬼得飫壺觴,無以報德,謹以一語奉贈,懺悔須及未死時也。”


故事并不復雜,人皆怕鬼,有一個書生卻膽子特別大,到處尋求和鬼見面。一個雨后月明的夜晚,讓伙計帶上酒,一塊來到一片墳地里,高喊請鬼出來喝酒,還真把鬼喊出來了。書生很開心,鬼們也很高興。書生問鬼:你們為什么不輪回轉世,卻一定要做鬼呢?鬼回答:做過善事的可以轉世,惡貫滿盈的下地獄。我們十三個人中有四個等待輪回,有九個罪孽深重,不可輪回。書生又問:通過懺悔不是可以解脫嗎?鬼回答:懺悔必須在沒死之前,死了之后想懺悔都找不到地方。


眾鬼盡興暢飲,直到把書生帶來的酒喝光,方才踉踉蹌蹌地散去。其中一鬼回頭叮囑書生:喝了你這么好的酒,無以為報,送給你一句話:懺悔須在未死時。《左傳·宣公二年》中說:“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沒有人是不犯錯誤的,但知錯能改就是最好的事情。這里的關鍵是改正錯誤的時機,即知錯即改,及時改正,把錯誤帶來的后果降到最低程度,這才是善莫大焉之善。正因為如此,故事中的鬼才又敲黑板、又劃重點,反復提示一定要在活著的時候懺悔。如果知道錯了卻王顧左右而言他,錯過了改正錯誤的時機,鑄成了不可挽回的損失,想改也來不及了。如同《閱微草堂筆記》全書的風格一樣,好似不經意間,用淡雅的語調說出警世之言。


天不藏奸人自慎


明朝權宦魏忠賢操縱朝政,作惡多端,人神共憤。崇禎皇帝朱由檢即位后,將魏忠賢發往鳳陽安置。魏忠賢在去鳳陽途中,仍豢養一批亡命之徒,朱由檢聞知大怒,命錦衣衛前去逮捕,押回北京審判。魏忠賢余黨得知消息,連忙派人密報魏忠賢。魏忠賢自知難逃一死,行至阜城時,在阜城南關旅店上吊自殺。這一情節不僅在阜城民間廣泛流傳,正史野史俱有記載。但讀過《閱微草堂筆記》才知道,魏忠賢自殺于阜城南關旅店,還有另外一種傳說。


“明魏忠賢之惡,史冊所未睹也。或言其知事必敗,陰蓄一騾,日行七百里,以備逋逃;陰蓄一貌類己者以備代死。后在阜城尤家店,竟用是私遁去。余謂此無稽之談也。以天道論之,茍神理不誣,忠賢斷無幸免理;以人事論之,忠賢擅政七年,何人不識。使竄伏舊黨之家,小人之交,勢敗則離,有縛獻而已矣;使潛匿荒僻之地,則耕牧之中,突來閹宦,異言異貌,駭視驚聽,不三日必敗;使遠遁于封域之外,則嚴世蕃嘗通日本,仇鸞嘗交諳達,忠賢無是也,山海阻深,關津隔絕,去又將何往。昔建文行遁,后世方且傳疑。然建文失德無聞,人心未去,舊臣遺老,猶有故主之思。燕王稱戈篡位,屠戮忠良,又天下所不與,遞相客隱,理或有之。忠賢虐焰薰天,毒流四海,人人欲得而甘心。是時距明亡尚十五年,此十五年中,安得深藏不露乎?故私遁之說,余斷不謂然。文安王岳芳曰:乾隆初,縣學中忽雷霆擊格,旋繞文廟,電光激射,如掣赤練,入殿門復返者十余度。訓導王著起曰:是必有異。冒雨入視,見大蜈蚣伏先師神位上,鉗出擲階前,霹靂一聲,蜈蚣死而天霽。驗其背上,有朱書魏忠賢字。是說也,余則信之。”


魏忠賢之惡,歷史上沒有見過。他自己也知道早晚有一天會遭到懲罰,因此,私下養了一匹騾子,日行七百里,隨時準備逃跑。又私下養了一個和自己相貌一樣的人,以便充當替死鬼。后來在阜城旅店,是別人替死,他卻私自逃走了。紀曉嵐說:我認為這是無稽之談。論天道,天不藏奸;論人事,魏忠賢為害七年,即使扒了皮,人們也認識他。他能逃到哪里去呢?逃到那些舊部家里,都是小人之交,如今魏忠賢落魄,早把他綁起來獻給朝廷了。逃到荒山僻壤,農牧民發現來了這樣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太監,用不了三天就會敗露。接下來紀曉嵐分析了各種可能,包括會不會逃到境外去,都被斷然否定了。后來又聽文安的王岳芳說,乾隆初年文安縣學突然遇到了雷暴,閃電如赤煉一般沖進文廟大殿,反復十余次。訓導王著感到怪異,冒雨進入大殿,只見一條大蜈蚣趴在孔子的牌位上。訓導用鉗子夾起蜈蚣,扔到殿外的臺階上,霹靂一聲蜈蚣死去,雨過天晴。檢驗蜈蚣的背上,有“魏忠賢”三個字。紀曉嵐說:這個說法,我相信。


其實紀曉嵐相信的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應當也算是一個因果報應的故事。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縱有天大的權勢,壞事干得太多,也難逃歷史的懲罰。這樣的因果關系,不也讓人警醒嗎!


清談誤國須記取


《閱微草堂筆記》中的鬼故事多數算不上恐怖。仔細讀過之后,你會發現其實紀曉嵐骨子里并不信鬼。因此,他常常與鬼調侃,甚至拿鬼開涮。“故城沈丈農功,諱鼎勛,姚安公之同年,嘗夜歸遇雨,泥潦縱橫,與一奴扶掖而行,不能辨路,經一廢寺,舊云多鬼,沈丈曰:無人可問,且寺中覓鬼問之。徑入,繞殿廊呼曰:鬼兄鬼兄,借問前途水深淺。寂然無聲。沈丈笑曰:想鬼俱睡,吾亦且小憩。遂偕奴倚柱睡至曉。此則襟懷灑落,故作游戲耳。”紀曉嵐尊稱故城這位沈老爺子為“丈”,因為他是自己父親紀容舒的同年舉人。老爺子晚上回家遇到大雨,辨不清道路,又無人可問。正好路邊有一個廢棄的寺廟,過去說廟里有鬼,老爺子說那就到廟里找個鬼問問吧。他徑直走進廟里,在殿廊下一圈圈大喊:鬼兄鬼兄,前邊哪條路水深,哪條路水淺呢?無鬼回應。老爺子笑了笑:想是鬼都睡了,我也睡一會兒吧。于是倚著廟廊下的柱子睡到天明。


老爺子拿鬼開個玩笑而已。


《閱微草堂筆記》中的鬼形形色色,行為各異。有猥瑣的,有豪爽的,有落井下石的,有見義勇為的,有迷惑人心的,有仗義執言的,總之一句話,“托狐鬼以抒己見”,借鬼狐之口,講出想要對人說的話。


中國封建社會的科舉制度,有其優點。但是,一千多年一成不變,也積累了許多弊端。比如面對西方工業革命帶來的挑戰,科舉制度下所傳授的知識,拿不出任何應對之策。紀曉嵐本人即是科舉出身,他不可能完全否定科舉制度。但是,對于那些沽名釣譽、清談誤國之輩,他卻是深惡痛絕。《閱微草堂筆記》中記敘了武邑一個故事:“武邑某公,與戚友賞花佛寺經閣前。地最豁廠,而閣上時有變怪,入夜即不敢坐閣下。某公以道學自任,夷然弗信也。酒酣耳熱,盛談西銘萬物一體之理,滿座拱聽,不覺入夜。忽閣上厲聲叱曰:時方饑疫,百姓頗有死亡,汝為鄉宦,既不思早倡義舉,施粥舍藥,即應趁此良夜,閉戶安眠,尚不失為自了漢。乃虛談高論,在此講民胞物與,不知講至天明,還可作飯餐,可作藥服否?且擊汝一磚,聽汝再講邪不勝正!忽一城磚飛下,聲若霹靂,杯盤幾案俱碎,某公倉皇走出曰:不信程朱之學,此妖之所以為妖歟。徐步太息而去。”


武邑佛寺的經閣上鬧鬼,夜深人靜之后,無人敢到閣前廣場閑坐。某位鄉宦不信邪,自以為我是道學家我怕誰。酒酣耳熱,偏偏跑到經閣前大談《西銘》鼓吹的萬物一體,聽者甚眾。不知不覺夜深了,忽聽閣上妖怪高喊:當下正鬧饑荒瘟疫,已經死了不少老百姓了。你作為退休官員,既不帶頭幫助百姓,也不在家老實睡覺,跑到這兒說這些沒用的廢話,就算說到天明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藥用?先砸你一磚,看你還說什么邪不勝正!說時遲那時快,一塊砌城墻用的大磚呼一聲砸下來,桌子盤子杯子統統被砸得粉碎……


真是筆墨酣暢,大快人心。


清談誤國是歷史的教訓,可歷朝歷代偏偏有那么一些人不思悔改,除了夸夸其談,什么事也不肯做,或者什么事也不會做,更談不上擔當作為。今天這種現象依然存在,因此鄧小平和習近平都曾經強調“清談誤國,實干興邦”,習近平總書記更是進一步指出:“干部干部,干是當頭的”“幸福生活是干出來的”。也正是因為如此,今天重讀紀曉嵐的文章,尤有感觸。


紀曉嵐和衡水有很深的淵源。乾隆五年17歲的紀曉嵐娶了鄰縣東光馬永圖的四女兒馬月英為妻,是年馬氏20歲。夫妻相敬如賓,白頭偕老,馬氏去世時紀曉嵐已經72歲。紀曉嵐在為馬氏族譜所作的序言中寫到“東光以馬氏為甲族,其他名德不具論。自明嘉靖以來,一支之中,登進士者凡九,亦云盛矣;譜至今日凡五修,亦云綿遠矣,非其世美,能之乎?昀馬氏婿也,乾隆甲子讀書外舅周公家,得讀其舊譜,祥其世德”。字里行間洋溢著紀曉嵐對岳父家族深深的敬意。新中國成立后,東光馬氏所在的村子劃歸衡水,即今天的阜城縣碼頭鎮后路村。昔日的東光馬氏,今天已成為阜城馬氏。紀曉嵐以其岳父家族為自豪,毫無疑問,衡水也以這位女婿為自豪。誠如魯迅先生所言,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流傳至今,“固非僅借位高望重以傳者矣”,靠的是一代文宗深邃的思想和曠世才華。


作者:任之初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