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煙齡大概比我的年齡小不了幾歲，縱然有幾位良心大夫嚇唬，我們順勢鬧脾氣說自己不愿吸二手煙，她也的確淚眼汪汪地貼過中脈煙克，抽過電子煙，以及采取過其它措施，力圖戒煙，結果一年年下來還是煙不離手。
這不，今兒早起我們家差點失火，當然是母親將煙頭扔進紙簍造成的，伴隨著父親一聲怒吼，我們沖向滿屋子的濃煙滾滾，真有點像戰爭場景啊。母親一開始發狠說，我沒去下房屋干什么呀！可她一進屋就目標明確地端起紙簍飛奔向院落，繼而又說，啊，我是抽了根煙，可煙頭我是過了水的。后來才神秘地小聲對我說，可能當時忘了過水咧，別跟你爸說啊，還不嘟囔死我呀。
正好一位親戚送玉米面來，放下就走，母親出去送人家，趁機躲開脾氣也正濃煙滾滾的父親。我也要上班去了，站在大門外與母親話別。母親開心地指著墻根下早起遛彎拾來的幾件破爛對我炫耀，怎么樣？我一笑，娘，您確實挺過日子，但您還是想想，怎么面對家里的“大炮”吧，俺爸爸準還得說您。她羞澀一笑，竟做了個鬼臉。真是個老頑童。
其實母親吸煙完全是環境所逼。那時候田間地頭大樹下，一群莊稼人除了口干舌燥地開個玩笑、講個段子，沒任何娛樂節目。男人們卷煙吸煙喝劣質茶，女人們也只好跟著卷煙吸煙喝劣質茶。年輕的母親不肯吸煙，可某天肚子疼，旁邊人勸，準是漲氣了，抽口煙就好。后來真好了，可煙也成了母親生命中的“狗皮膏藥”。
母親不僅是窮孩子出身，8歲上被送過人，還是苦孩子，15歲上就沒了娘，守著年邁的姥爺以及大舅、二舅三條光棍過了幾年要飯的日子。19歲莫名其妙被催著結婚，她都不知道自己啥時候有的婆家。原來姥娘不在那年，房子幾近坍塌，姥爺借錢無門，偷偷把母親許配給父親，將換取的200塊錢訂親費翻蓋了房子。從一個寒門，嫁到另一個更寒的門，母親死也不愿意。姥爺以跳井要挾。姥爺贏了。
父親當過幾年兵，又是老大（下邊七個弟弟妹妹），各種責任感爆棚。掙一分錢都恨不得替爺爺奶奶解憂，不惜把我的手凍得流膿，不惜八個月只給母親十塊錢，不惜在三四十平的小房子里一擠十幾載，反正他得盡孝，反正他得不停地加班、出差想辦法掙錢，反正二十多畝地有母親呢，反正三個孩子他是顧不上了。于是，母親最瘦的時候還剩下不到70斤，落一身毛病，還有一個損人不利已的嗜好。要知道，母親剛結婚的時候，人送外號“小常寶”，那是白里透粉、粉里透白的俊俏模樣呀，只幾年，就成了背駝腰彎的干柴禾棒。何以解憂，大概唯有劣質煙。
就有一次，母親差點戒煙成功，甚至我們都以為成功了。大概有半個多月吧，誰也沒見母親吸煙，家里也沒煙頭也沒煙味，歡喜得我們不停地追著母親問她想吃什么，想穿什么，總之得慶賀慶賀。我們真是高興得太早了。父親忽然大發雷霆，要不是俺戰友告訴我，還不知道你在外頭這么丟人呢！又轉頭沖我們吼，你們知道恁娘在外頭都干了什么嗎？！她竟然趁接孩子（正讀小學的我小侄）的空，看見抽煙的就上去搭話，好蹭根煙抽，要么，就拾人家的煙卷巴兒，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啊！也不怕著上個什么病！我們正驚訝不已，父親轉身拿過來四條煙扔到桌子上，算了，以后咱也不戒了，想抽就抽吧，唉！要說這些年你跟著我也不容易。說著，眼圈先紅了。
母親大喜過望，連連保證，我到陽臺上抽，到院子里抽，到廁所里抽，不熏你們啊，放心吧。唉，保證是最不能保證什么的呀！她最愛往人群里鉆，就愛跟我們白話的時候抽，就好像大好的煙只她一個人享受，賠本似的。
《秦腔》里的夏天智正叼著根煙自我陶醉，有人問，四叔，啥煙啊，這么香？夏天智立刻掐滅，哼，我花錢買的，讓你小子白聞煙味啊？好像原話不是這個哈，反正覺得挺逗。
現在我們家情況有點離譜，母親節，當子女的買煙；母親生日，我們買煙；春節、八月十五，買煙；我們生日，是母親的受難日，自然也買煙；甚至父親節，我們買煙；父親生日，我們買煙……父親總是什么都不需要，我們深怕買錯了挨尅，不如買正確的，正確的，全家人誰不知道，就是煙。母親只認煙，父親跟著默認了這件事，當誰問起什么節氣買什么的時候，父親先搶著回答了，給恁娘買煙吧。
憑心而論，有時候還真得感謝母親有這么個不良愛好，不然那么多節氣很難說買什么都能買進老人心里，這多好，不用費腦子，還能讓二老高興。
曾為母親寫過一首詩歌《母親的煙》，現摘抄如下：
母親的煙
一直在戒
也一直在吸
黃了指頭
黑了牙齒
地頭上種下的惡習
炕頭上收割黑乎乎的咳嗽
父親埋怨了半輩子
卻成了最忠實的買煙人
他說那些年我出門在外
你娘侍候著兩邊老人、仨孩子、二十多畝地
吸就吸吧
也好讓她吐一吐積勞成疾的怨氣
一位姐姐說，她讀完這首詩哭了。那我不管，我只負責讓母親笑，讓一家人開心。這天，父親和弟弟準備了豐盛的午餐，越來越不知廚房為何物的母親吃得香甜。小侄做作業，小侄女鬧著照相，兄弟媳婦合不攏嘴，一家人圍坐在一起七嘴八舌、開開心心的，即便這個家早起還濃煙滾滾，烏煙瘴氣，這會兒也煙消云散，云開日出了。
作者： 魏東俠 編輯：李耀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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