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的早上,饒平如走了。按舊時的算法,他離開時是九十九歲。
很多年前的湘西抗日戰場上,有一天,身為排長的饒平如完全暴露在敵人的火力下。戰友在身旁犧牲,他幾乎陷于絕境。望著頭頂的青天白云,他忽然想,戰爭中自己每天都要面對死亡,真這樣死掉的話其實也不錯,至少此處青山環抱,風景絕勝,算得上死得其所。
這是一個絕望中的年輕人對死亡的理解。饒平如一定不會想到,自己能從戰場上幸存,并在此后漫長的歲月里,細細感受平凡塵世的情與義,體悟活著的意義。
九十多歲的時候,他忽然成了名人。在那本獲評“2013年新京報年度圖書獎”的《平如美棠》中,他用畫筆和文字回憶了與妻子毛美棠一生的相守。那些細小綿密的溫情與思念,至今仍令許多年輕讀者動容,激勵他們去珍惜愛,發現美,踐行良善與正直。

饒平如(1922-2020),祖籍江西撫州南城縣,黃埔軍校十八期學員,他參加過抗日戰爭和國共戰爭,后來做過編輯、美編,在《大眾醫學》雜志工作。在老伴美棠去世后,饒平如每天筆耕不輟,手繪了18本畫冊,記述了他與美棠從初識到相處的近六十年時光,取名為《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
童年:新舊交替時代的大戶少爺
1922年,饒平如生在江西南城縣一個大族。祖父饒芝祥是光緒年間進士,曾在家鄉興辦實業,創立厚生種植公司,更著名的事跡則是上疏彈劾李蓮英,指出其罪當誅。此外,饒芝祥的文學成就也為當時巨擘陳衍所稱賞,認為其抗志希古,不從流俗。而饒平如的父親饒孝謙則往現代知識分子的方向邁了一步,從北京法政專門學校畢業,并當了一名律師。
盡管沒有見過祖父,饒平如由于得著祖蔭,幼時一方面衣來伸手,一方面也受著良好的啟蒙教育。八歲時,饒家從南城搬到南昌。又過了八年,抗戰爆發,南昌遭日機轟炸,為避戰火,饒家才又遷回了南城。
在《平如美棠》的第一章里,饒平如回憶了童年點滴,尤其是家鄉的地理風致、年節習俗,細致描繪出處在新舊交替時代中,中國南方大戶人家繁盛又有序的生活圖景。比如平日饒家的孩子禁止玩牌,但過年時是個例外,不但饒平如可以玩牌,父親還帶頭坐莊。此時,從祖母到孫輩,從饒家人到書記員、燒飯師傅、黃包車夫、女傭、奶媽,誰都可以來牌桌邊上湊熱鬧。更有趣的是,父親每次都是輸家,一定要把錢輸光才盡興。
這樣的場景令人印象深刻,甚至可以視作傳統中國家族秩序向現代家庭轉變過程中一幅小小的縮影。而其中蘊含的中國式美滿觀念與粗略體現的現代平等意識,大概能夠在不知不覺中抵達一個孩子內心深處,成為他一生行事待人的準則。
抗戰:“我講的話每句都是真的”
1940年,饒平如在南城讀高二。南昌已于一年前淪陷,赍志救國的饒平如征得父母同意后,參加了黃埔軍校。從上饒到株洲再經貴陽,歷時四個多月,他和同學們終于到達成都校區,經過漫長的訓練,如愿考上炮科。此時,他卻接到母親病逝的家書。畢業報名,別人都選了裝備優良的部隊,他卻選擇了駐在江西永豐的國民革命軍第一百軍,只因此處離家近。無論如何,他都要先回家一趟,去祭奠母親,這樣即便戰死也無遺憾。
常德會戰,衡陽會戰,湘西會戰……說是九死一生也不為過。當時他想的就是怎樣救國,怎樣抗日,今天不死明天死,其他的事情都沒想過。饒平如后來曾把那次絕境中的經歷寫下來寄給雜志社,“看見這個地方風景好,就覺得死在這里也不錯”,這樣的描寫卻被編輯質疑他在虛構。編輯認為打仗就該是浴血奮戰,哪有工夫看風景,還抒情?
饒平如很不服氣,他覺得和平年代的人理解不了老兵的心情,他們天天坐辦公室,不需要像他那樣面對死亡的問題。后來發在別的雜志時,他又堅持把這段心理活動加上了。他說,因為這是自己的真實思想。在崔永元主導的歷史紀錄片《我的抗戰》中,饒平如對著鏡頭再次講述了這個細節。
求真,是饒平如為文和做人的底色。他很推崇羅家倫的觀點,只要用樸實的文字把真實的東西寫下來,就是好文章。《平如美棠》的扉頁干脆直接對讀者宣告:我講的話每句都是真的,每個故事都是真的。“用很多形容詞和修辭當然漂亮,但不能偏離事實。”晚年饒平如在一次受訪時說,“不要講假的,假的有什么意思?”
定情:“那些小事,隔了半個世紀仍凝滯在心上”
抗戰勝利后,饒平如帶著一身劫灰回鄉,父親為他張羅婚事。毛家是饒家的世交,和父親去毛家訂婚那天,饒平如還記得他看見西邊正房的小窗里,一位面容姣好、年約二十的小姐借著天光攬鏡自照,左手拿著口紅專心涂抹。她就是毛美棠。婚后回憶起來,其實早在童年時,兩個人就一起拿著玩具玩耍過。
和當代人對包辦婚姻的普遍負面印象不同,饒平如和毛美棠從一開始就彼此頗有好感。訂婚那天,兩個人互訴衷腸,戴上了戒指的毛美棠更拿報紙卷成圓筒,唱了《花好月圓》《滿場飛》等許多歌曲,足見心情愉悅。兩個人在南昌數天,每晚去商業街和公園閑逛,或購物或長談,都是美好回憶。這也使饒平如的心境悄然發生變化,原本不怕死的少年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他開始考慮與毛美棠兩個人的未來,尤其是,當這種未來置于多變的時代背景之下,將有可能面臨種種意外。
1948年夏天,饒平如請了婚假回南昌,和毛美棠在江西大旅社辦了西式婚禮,證婚人是錢穆的岳父、時任江西省政府主席胡家鳳。婚后再欲歸隊,誰知戰況早已急轉直下,饒平如帶著毛美棠輾轉多地,最終也沒遇到部隊和熟人,只好另謀出路。

饒平如畫作。
次年,饒平如決定和妻子遠游貴州,投奔一位故交尋些差事。時局擾攘,他卻忘不了在江西樟樹鎮隨便找了一家飯館,卻驚嘆于它別具野趣的裝潢,以及那超大分量的飯菜。生計無著,他印象最深的事情卻是和她在貴陽住店時,兩個人對店家堅持要住一間四四方方的房間。“那時候年輕嘛,現在想想都覺得好笑。就住一晚上,不是方的又有什么關系?”真的都是些小事,當時明明輕飄飄的,隔了半個世紀,卻仍凝滯在心上。
這個曾經一腔熱血的男人漸漸變得柔腸百轉。那一年,他本有機會去臺灣。但按規定,只能帶妻子,妻子家人不能隨行。毛父年紀較大,毛美棠下面又有一串弟妹,平時主要靠美棠夫妻支撐照顧。考慮到毛家的情形,饒平如決定放棄赴臺。“如果美棠有個哥哥,我們肯定去了臺灣。這就是命運,我相信命運。”
相守:“‘恩愛’有個‘恩’字”
1950年,饒平如應親戚之邀,赴上海的大德醫院當會計,同時兼在大德出版社當編輯,領雙份工資,每月240元,相當豐厚。其后,美棠也帶著孩子來滬,跳舞、看電影、畫畫,一家人的生活充實而歡喜。
但八年后,無妄之災降臨在饒平如頭上。他被打為“右派”,赴安徽六安接受勞動教養,從此和家人分隔二十二年,只有過年才能回家探親。直到1980年,上海市公安局為他摘帽,饒平如終于看到自己當年被判勞教的理由:制造假賬、參與偷漏國稅和抽逃資金。他問心無愧:我什么時候做過假賬了?
這都是后話。局外人很難想象,災難降臨的時候,當事者要以怎樣的勇毅和堅忍來面對。大小姐出身的毛美棠挑起家庭重擔,不但受盡冷眼,在別人勸誘她和饒平如“劃清界限”時,她也不為所動,始終相信丈夫。這或許就是這段感情里最觸動饒平如的那個點。他說“愛情”有個“情”字,但“恩愛”又進一層,有個“恩”字。妻子對他有恩,在他落難時不離不棄,這是他用盡余生都無法回報的。
在農場和齒輪廠,饒平如過著苦日子,但他覺得妻子比他苦得多。二十多年間,他們寫了一千多封信——當年他在戰場上和她鴻雁傳情的時候恐怕想不到,在沒有戰火的年代,他們也只能如此保持聯結。
分隔多年終得團聚,上世紀80年代開始,一家人過了一段幸福安寧的日子。后來毛美棠身體日衰,他始終照顧得極細致,在家中給她做透析,她說胡話時提的要求,他也不顧一切去滿足她。后來她不在了,他路過上海自然博物館,還會在臺階上坐下,有意識地伸手觸摸。不知道哪塊水泥是她當年受苦時背的,他只知道,這里有她為他付出的辛勞。
追憶:“兩個人再苦再愁,也比一個人好”
2008年,毛美棠因病去世。剛開始那段日子真是難熬,一連好幾個月,饒平如痛苦得頭都抬不起來。“那個傷痕很不容易撫平的,在一起六十年啊,我忘不了她,對什么都沒有興趣。”整理她的照片,他癡癡地看,有時候覺得她又回來了。那時他想,人難免一死,身軀最終都會灰飛煙滅,但她的靈魂、精神,還是存在的。
不如做些事來留住她。提起筆,花四年的時間,把和她一生的故事,用一幅幅漫畫再現了一回。夫妻調笑,親子對話,日常物件……都是平凡的瞬間,被他畫出來就不再平凡了。幾百幅漫畫承載了個人的情感,也從側面再現了這個民族的普通人近一個世紀的經歷。饒平如用色濃郁,自嘲是金山農民畫,本意是只想給家里的孩子們看,誰知經在出版社工作的孫女饒青欣把圖片傳到網上,引起廣泛關注和喜愛,最終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成《平如美棠》,甚至譯成多種外語,在全世界傳播。
這或許是饒平如從未想過的事情——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他和亡妻的故事被許多年輕讀者奉若至寶。他成了某種意義上的網紅,開始配合參加各種宣傳,做訪問,上電視節目。有一次在節目上,他被問到夢想。他說,他的夢想他們實現不了。“我現在住的房子還可以,三室兩廳,后面還有個很寬的院子,孩子們都有車子,不愁衣食。但我希望人生是一盤錄像帶,可以倒回五十年以前,讓我回到那個住了大半輩子的老房子里頭。因為美棠還在。我愿意倒回去過那時的生活,兩個人再苦再愁,也比一個人好。”
媒體和讀者一遍遍問,饒平如一次次答,這些私人的情感說多了,他也從不會嫌麻煩,從不覺得被打擾。這讓人有一種感覺,好像每講一遍,在他的心里毛美棠又活了一遍,他們又愛了一遍。那些年出現在公眾場合時,他常戴著一枚戒指。不是當年訂婚的那枚,那枚在困難時期早就賣掉了。他戴的是后來買的裝飾品,不值錢,但毛美棠晚年一直戴在手上。因為她一直戴著,不值錢的東西有了比錢更珍貴的意義。
他待人赤誠,遇到出版社有所請求,年事縱高也從不推辭。他說,從前講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不管是夫妻、朋友,人與人之間一個信字,一個義字,很重要。我的書曾托編輯請他寫一兩句推薦語,明明可以敷衍了事,他卻將整本書稿放在枕邊逐字看完,在稿紙上一筆一畫手寫了好幾頁的讀后感,還順便校訂了兩處文字錯誤。這種舊式中國人的勤勉與端方,以及自發的善意和溫情,已經越來越稀見了。
而更多時候,饒平如過著平和的晚年生活,有貓相伴。一向硬朗的他也曾經想象過自己離開的那天。他對孩子們說,別人去世的時候家人都痛哭流涕,我去世你們別哭,你們要笑。我很多同學、戰友,當年都犧牲在戰場上,死了都是無名的,一生一世別人都不知道。我幸存下來,活到現在,還不幸福嗎?
如今,平如美棠天上相見,他們的故事仍將在人間流傳。
編輯:李耀榮
來源:新京報原標題:饒平如:希望人生是一盤錄像帶,可以倒回五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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