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往與失望 

我要上學

夢君從舅舅家走親戚回來的第二天中午，剛吃完飯，和二姐、夢花放下飯碗，每人拿著母親分給的三個大杏兒，一邊吃一邊往村東走去。出了街口，一望無際的金黃色麥田展現在面前，一陣風吹過來的時候，她興奮地大聲說：“二姐，麥子麥子。”

二姐說：“麥子怎么了？”

她說：“麥子跳舞呢?！?/p>

夢花說：“麥子跳舞？”

她說：“是啊，跳得是麥浪舞。你看，多好看”

二姐兩只眼睛瞪著她的兩只眼睛說：“沒想到哇，我們家三孌，還會給麥浪起這么好聽的名字?！?/p>

夢君聽了二姐的夸獎，感覺很自豪，把小嘴一抿嘿嘿一笑。

在地頭樹蔭處，還有一片麥穗呈現淡淡的綠色。她們吃完了杏兒，二姐伸手揪了一個麥穗放在手心里搓，她也揪了一個麥穗放在手心里搓，夢花也學著姐姐的樣子做。姐妹三人搓呀搓呀，把皮兒搓下來后用嘴吹去麥皮麥芒，放到嘴里咀嚼，咀嚼的過程很投入，她閉上了眼睛，體會著新麥粒的又甜又香，又有口勁兒的難以形容的那種特殊的味道。二姐也閉上了眼睛，夢花也緊跟著閉上了眼睛，她們從心底發出一個聲音——好香啊！

當她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了一只花蝴蝶，她們跑著跳著追趕著花蝴蝶。

“當當當當！”生產隊的鐘聲響了。催促社員們下地割麥子。

前面一塊是第二生產隊的麥子地。當第二遍鐘敲過不久，隊長帶社員們拿著鐮刀成群結隊地到地里來了。在這群人當中夢君她們看到了母親。

母親也看到了她們，她說：“二孌，你們還在這里瘋玩兒，快回家吧?！?/p>

二姐說：“娘，俺們跟著你們拾麥穗吧？”

母親說：“反正你們就是不愿意回家。愿意拾就拾吧，拾了交給生產隊?！?/p>

姐妹三人異口同聲地說：“好――嘞！”　只要不悶在家里，干活也高興。

在隊長的指揮下，社員們在地頭上像大雁一樣排成行，每個人分十壟，揮舞著鐮刀的同時也揮灑著汗水。她們跟在大人們的后面拾麥穗，一邊拾，一邊玩兒。大人們割一小會兒，又割了一大會兒。站著的麥子一片片倒下，人與人前后拉開了好大的距離。有一個人割在最前面，她站起身，扭過臉往身后一看，她把所有的人都遠遠地甩在后面，割出了一道長長的胡同，她自豪感使她的臉上呈顯出美麗的笑容。她用袖子抹一下額頭汗珠，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夢君看出來是母親，說：“看，咱娘割得最快?！?/p>

二姐說：“又是第一名?！?/p>

夢君說：“去年隊長還獎給咱娘一塊白毛巾呢。”

二姐說：“聽咱爹說，今年得了第一獎給一把鐮刀，還給戴勞動模范光榮花。”

夢花說：“我也戴光榮花?！?/p>

夢君說：“你又不是勞動模范你戴什么光榮花？”

夢花拿起她撿到的幾株麥穗說：“我勞動了?！?/p>

夢君說：“你勞動了，不等于是模范。”

夢花說：“麻煩比勞動還好？”

夢君說：“是模范不是麻煩。懂不懂？”

夢花搖了搖頭。

二姐從地上掐了一朵野花，插在夢花的頭上，哄她說：“夢花勞動好，獎你一朵花?！?/p>

母親遠遠地看了她們一眼，見孩子們玩得很好，她笑了笑，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握緊了鐮刀。她又是第一名，這種自豪感讓她像運動員到了賽場一樣，彎下腰，繼續向前沖。

生產隊里割完了麥子打完了場，糧食入了倉，在場院開慶功會，夢君的母親蔡二媛當上勞動模范，戴上光榮花，還得到了一把新鐮刀。

麥季結束的時候，就是小學校開學的時候。農村小學的開學時間和城市不同，城市放暑假和寒假，農村放麥假、秋假和寒假。小學開學的第一天，也正是夢君上學的第一天。

這一天，她上身穿一件粉紅色的人造棉短袖小褂，下身穿一件藍色的短褲，左手拿著一個小板凳，右肩上背著娘用紅黃籃黑等各色三角形小碎花布組成的花書包。臨行前，母親給她拽了拽衣角，看著她笑，俺三孌生就的一張葵花一樣的笑臉，不高不矮的個子，不胖不瘦的身材，好好上學吧，有出息。

和她一起上學的還有好伙伴鳳格、俊娥、大敬、張娟。

她盼上學整整盼了一年。去年麥收之后，她也吵著去上學，她曾到小學校去玩耍，看到學校的教室里，有大黑板，老師教認字，識字的人有文化，她想早一天學文化。學校的操場好大好大，有單杠、雙杠、高低杠，有排球、籃球、羽毛球。上體育課時，同學們跳高、跳遠、爬繩、跳繩，課間，同學們排著隊做操。學校吸引著她，她太想上學了。父母見她執意要去，讓她去試試。學校設有入學登記處，登記處有一位女老師。她到了學校登記處，見幾個孩子排隊登記，她也自覺地排到隊里邊。排到她登記的時候，她站在了女老師面前。

老師問我“你叫什么名子？”

她說：“張三孌。”

老師問：“你幾歲？”

她說：“七歲。”

老師說：“你周歲幾歲？

她實話實說：“周歲六歲”

老師說：“六歲不行，七周歲才能上?！?/p>

她說：“為什么呢？”

老師說：“這是學校的規定。你明年再來吧?！?/p>

她站在那里不動。

老師說：“下一個。”

她站在那里還是不動。

老師說：“回去吧，明年再來?！?/p>

沒有辦法，她只好把小嘴一噘不情愿地離開了?？墒撬肷蠈W了，怎么辦呢？她想起了父親講的他當兵時的故事：他把黑棉襖的藍色的里子翻到外面，黑棉襖變成藍棉襖，歲數由十三歲長到十五歲，雖然被那個瘦子識破，沒有成功，但是父親很聰明。如果他不是遇到了瘦子，而是遇到了胖子也許能成功。

她想學父親的樣子試一試，沒準能行。可是她穿的是單衣，不能把衣服翻過來穿，這可怎么辦呢？她想起來了，老師問名字的時候，她說叫張三孌，三孌是小名，還有一個大名叫張夢君。母親告訴她上學報名要報張夢君，剛才忘記了自己叫張夢君。六周歲的三孌報名沒有批準，七周歲張夢君報名不就批準了嗎？為了實現自己的上學夢想，她這個生來不愛說話的人，決定再去試試。

她又轉身往學校走。一邊走一邊像背臺詞一樣反復地背著，我叫張夢君，今年七周歲，我報名上學。當站在報名處那位女老師面前時，還沒有等老師問她，她就搶先對老師說：“我叫張夢君，今年七歲，我要上學?！闭f完發現自己漏掉了一個最關健的“周”字，太緊張了，又補充說：“七周歲。”女老師歪著脖子看著她，笑笑說：“剛才還六周歲呢，轉了一圈回來長了一歲。你小名不是叫三孌嗎？”她不知道怎樣回答，只好低下了頭。

女老師和藹地說：“你想上學是好事，今年還小，明年再上也不晚，這是學校的規定?！迸蠋熣酒鹕?，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好嗎？”

她不想違心地說好吧，只好用沉默來回答老師的問話。然后，很不情愿地走了。

她弄不明白，為什么六歲不讓上，一定要等到七歲。

等待上學的這一年期間，她經常跑到學校這邊來玩。

學校條件簡陋，教室的墻壁里面是土坯，外面包皮磚，房子已經很舊，有的外墻皮已經脫落，墻根基處生出白花花的堿。院子的低矮的圍墻也是用土坯壘成的，多年風吹雨淋，已是殘壁斷墻。孩子們經常在圍墻的低洼處爬來爬去。日子久了，爬出一個光光的，半圓型的月亮門。這樣的月亮門有兩個，從大門可以進入學校，從月亮門也可以進入學校。夢君經常從月亮門里爬進學校，遠遠地看著同學們上課，看著他們唱歌，看著他們做操、跳高跳遠。她終于盼到了這一天。（待續）

作者：師桂英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