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英雄，怕什么

看過電影《英雄兒女》第二年的夏天，夢君穿一條粉紅色的短褲，從家里跑出來玩。家北邊就是二姐家，她蹦蹦跳跳地穿過二姐家的后門，來到北屋后面的池塘。池塘邊有幾棵垂柳，她用手折下一根柳條蹲下來，輪起小胳膊，用柳條拍打水面，水面上跳躍起朵朵水花，樹上的知了不停地唱著，她也亮開嗓子唱起《社員都是向陽花》：“公社是棵長青藤，社員都是向陽花，花兒朝陽開……”第一段還沒有唱完，忽然聽到有一個人叫她，“三孌，三孌”。她止住歌唱，順著聲音看過去，池塘里只有那棵種在水里的兩個人都抱不過來的大柳樹，她朝著大柳樹看了看，沒有人吶。她站起來，轉過身子往四下里看，還是沒有人。于是，她又蹲下來繼續用柳條拍打著水花玩耍。這時，那個聲音又飄過來：“三孌，三孌，我在這呢?！?/p>

她朝著大柳樹望去，想起來了，曾經看過的電影《天仙配》，那里面的大槐樹會說話，看起來，會說話的不光有大槐樹，原來大柳樹也會說話哩，還會叫我的名字。大槐樹說話時是張開大嘴的，大柳樹也會張開大嘴說話嗎？她這樣想著，順手把柳條丟在地上，站起身兩眼直瞪大柳樹，她要看看大柳樹張開大嘴是什么樣子，看了一會兒，沒有看見它張開大嘴，卻看見柳樹上長出了一只手。

這只手是西鄰居家的比她大兩歲的男孩劉少志的手。他正在水坑里邊玩，看見夢君過來了，想和她開個玩笑，就藏在大樹的背面，喊了兩聲。夢君沒有答應，他又喊了兩聲，夢君還是沒有答應。劉少志自己沉不住氣了，先伸出來一只手，然后又探出一個小腦袋。夢君看見了這個小腦袋，看見了一張嘴巴，不是大樹的嘴巴，而是少志的嘴巴，這讓她多少有一點失望，原來大柳樹不會說話。

少志大半個身子泡在水里，對著夢君說：“我喊叫你，怎么不答應？”

夢君說：“我沒有看見人，是大柳樹和我說話。你又不是大柳樹?！?/p>

少志說：“我就是大柳樹，大柳樹就是我?！?/p>

夢君說：“你不是?！?/p>

少志興致勃勃地和夢君說：“我圍著樹轉了二十圈兒，可好玩哩。你下來吧，咱一塊玩。”

夢君看著水面上微風吹動的波浪，猶豫著不敢下去。

少志見她原地不動，用雙手拍打著水面說：“下來吧，沒有事，你看我。水剛過了我的肚臍眼兒?！闭f完他一邊搖晃著腦袋一邊用雙手戲著水，又圍著樹轉了一圈兒，“你看，沒事，真沒事，下來吧?！?/p>

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比她大，她比他小，他比夢君個子高，夢君比他個子矮。

劉少志是夢君母親的干兒子，她想，應該相信這個哥哥，他說沒事兒就沒事兒，下去吧。這點水都害怕，還要當英雄呢，我是英雄，怕什么。她脫了鞋，走進池塘，一步一步朝著大柳樹的方向前進。這是她第一次走進池塘，在水里走的感覺真好，她慶喜自己也會在水里游走，她興奮地臉上露出天真的笑容。“我來了！”夢君想。可是她沒有想到，水越來越深，水已經沒過胸口，又沒過了脖子，只覺得身子往下沉一下喝一口水，再往下沉一下又喝一口水，她好害怕。就在這個時候，少志的姥姥來到池塘邊，看到這一幕，大聲喊叫起來：“救人哪！救人哪！”正巧另一個大男孩王樹林路過這里，他緊跑幾步，一下子跳到水里，把夢君救了上來。

這一年的秋天，她和幾個小伙伴在大隊部門口玩耍，正趕上村里修電路，挖開了埋在地下的電線，并沒有派人在那里看管。張娟說，你們看這是電線吧。鳳格說，電線怎么就能通電呢？好奇心很強的夢君，跳下溝，要摸一摸電線的感覺。她的手指剛剛觸摸電線，一下子被電打得全身發麻，所幸沒有被電打傷。

小時候的夢君天不怕地不怕，對很多事物充滿好奇心。

到了這年初冬，夢君到一個小木場去看鋸木頭。沒有鋸木頭的人，有三個比她大的男孩在那里玩耍，他們每人抓起一把鋸沫，灑到天空，鋸沫飄飄揚揚落下來，像雪花一樣，他們高興地喊叫著。這時有一個男孩發現夢君來了，然后向另外兩個男孩示意，想搞個惡作劇。這里有一個夾子是用來夾起木頭的，男孩把夢君叫過去，說：“你敢把手伸進來嗎？”夢君勇敢地說：“敢?！闭f完把左手食指伸過去，男孩操作夾子，夾子立刻夾住了夢君的手指，鮮血滴在地上。男孩沒想到，夾子會有這么厲害，急忙放手，已經晚了。男孩跑了，夢君嚇哭了?；丶液?，她告訴了父親。父親急忙為她包扎傷口，一邊包扎一邊心疼地說：“不行，這事不能就這么完了，找他們理論去。善良，但不能受人欺負。誰欺負你，我也不干！”

到現在夢君的左手食指上還留著那塊傷疤。

她這是傻嗎？她年歲太小，太天真，太好奇。岳飛、楊家將、董存瑞、劉胡蘭……許許多多的英雄在幼小的心里刻上深深地烙印。英雄是要有犧牲精神的，她也有犧牲精神，是傻嗎？

曾經遇到過這么多危險，也沒有改變她的好奇心。她特別喜歡湊熱鬧。不但喜歡看娶媳婦，還喜歡看出殯，也喜歡看人去世后入斂開臉時一個個鏡頭，一旁還有人唱著歌謠，看了以后害怕，越害怕越想看，半夜里燒紙錢送魂，她寧可熬到半夜不睡覺也要去觀看送魂的場面。

父親出去收花瓶（古董），她也要跟著去。北京來了個收花瓶的人，定點在公社里交貨。父親到各村收購，每個瓶能賺幾毛到兩元多錢，有的瓷花瓶和夢君的個子一樣高。幾年下來，家里留下了一些小件和幾個有殘的花瓶，有鼓花的、藍花的。最久的是元代的將軍罐，她和姐妹在探討將軍罐里面的秘密時，取下將軍罐的蓋兒時，不小心把它摔壞了。

不過在她家摔壞了東西，是用不著大驚小怪的。她家和別人家不一樣。她家的父母都慣著孩子。

摔個尿盆沒關系

一個夜晚，夢君和妹妹睡覺前在炕上追打著玩耍，不小心把放在炕沿上的土紅色的泥瓦尿盆碰下來，“啪”地一下，發出很響亮的聲音，她被這突如奇來的響聲嚇得一哆嗦，小嘴一撇，眼淚就要流出來了。父親在一旁看見了，趕快哄她說：“三孌，可別啼哭，摔個尿盆算什么？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給你拿塊糖吃?！?/p>

她見父親沒有批評她，還哄她，夢君破涕而笑。她從父親手里得到了一個掛著紅綠道兒花紋的糖塊兒。她把糖塊兒放到嘴里，含著，這糖真甜哪！

在那個貧窮的年代，如果有個孩子摔個盆，大人不打你只嘮叨兩句，你就是萬幸了。還哄你，沒門兒。還給你糖吃，做夢去吧。

多少人家，孩子哭喊著要吃糖，大人手里沒錢，不給買，哭也是沒有用的。夢君的父親給孩子們買糖塊、包子、火燒、梨、杏、甜瓜、菜瓜，就是那四毛錢一斤的進口蜜棗，他也給買，買回來分成六份，每人一份。夢君把蜜棗放到嘴里細細地咀嚼。她對人說：“你們不知道哇，這蜜棗甜多多了！”

她特別喜歡吃這種蜜棗，吃完了棗，把蜜棗長長的漂亮的棗核留下來，叫上哥哥一起把棗核種在院子里。她夢想著，長出一棵蜜棗樹來，樹上長滿了蜜棗，這樣就不用父親花錢買了，爬到樹上摘棗吃。種上后，她天天去看它，常常給它澆水，眼看著棗核出了芽，眼看著小苗拱出了地面，長出的小葉子長長的，綠綠的，好看極了。小樹苗度過了夏天，小樹苗又度過了秋天，可是冬天過后，春天不再發芽。

她連續種了好幾年，年年如此。

她蹲在小樹旁邊問小樹，你為什么過不了冬，為什么第二年不再發芽？（待續）

作者：師桂英  編輯：李耀榮